母亲葛罗莉 1990年·冬天(第3/3页)

我想,那一刻,我与自己女儿的距离,远得如同没有边际的大海,远得让我无法想象。

在我准备她的葬礼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便疯狂地寻找这种陌生的音乐,也才明白爵士乐的起源。早年,美国与欧洲各地的黑人族群长期处在社会的低层,生活贫苦困顿,也饱受歧视,黑人们便认为死去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满足,所以葬礼上的哀歌全都是这种轻松愉快的爵士乐。

我明白后,心里的疑惑痛苦强烈得让我终日以泪洗面——我的女儿安娜,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会坚持这样的心愿?她不顾一切离家出走时,究竟遭遇了什么我想象不到的痛苦?在她的葬礼上,我忍着心痛照着她曾要求过的,请来一组小型爵士乐团,从灵车出发到墓园,吹奏出一首接一首的爵士乐曲。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认真聆听这些既快乐自在又让我全身发颤的爵士乐,它们不再是漂浮轻快的音符,而是生命中一个个充满残忍、困惑的烙印。

原本藏身在街头转角那支即兴演出的爵士乐团,正一一地从我面前经过,我居然无法动弹地当场蹲在地上,任由脸上的泪水疯狂滚落。环绕着爵士乐手的民众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他们大声唱着歌曲,双脚如同上了发条般跳着杂乱的舞步,喧嚣地经过蜷在墙角发抖的我。

这段时间没有维持多久,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在我听来如同地狱挽歌的爵士乐也越来越模糊,我终于睁开被泪水沾湿的眼眶,看清楚阳光撒在对面石墙上的橘红色印子,眼前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歪头看着对面蹲坐在地上的我,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悲怆的表情。我在泥沼的记忆里搜寻属于你的那块记忆,终于让我想起关于你我的巧合,同时我突然有种非常诡异的联想。我对着正走过来、蹲下、扶我起身的你,有种正在照镜子般莫名其妙看着小我将近两轮年纪的孪生姐妹的感觉。

“葛罗莉,好久不见。”

这是我们五年后再度相遇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证明了我老朽的脑袋关于你的记忆没有出错。你靠近我,脸上堆满了善意。

“谢谢你。”我随着你的搀扶,勉强站起身来靠在石墙上。

后来我们并没有闲聊多久,只是客套了几句问候的话,仓促地交换了通讯地址,转身离开对方的生命。

罗亚安,在你看到这封信的尾声,我只想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总在我生命里最脆落的时刻意外出现,并悄悄地给我某种奇异的支撑力量,给我这对生命已无所求的老迈老妇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

把最美好的祝福给你

葛罗莉

199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