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 失

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场的一端,我的两个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在那个上午就像尘土一样乱飘。其间夹杂着孙光平对他的训斥:

“你懂个屁。”

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水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水泥地上时,像雷阵雨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水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比绝望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说,水牛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它对自己生命的谦让,不做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父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现实的实在性,从而让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乐极生悲一样,我祖父在那个雨水飞扬的上午,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以后,立刻掉落进胆怯的深渊,让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瞪口呆。孙有元在张嘴吼叫的那一刻,吃惊地感到体内有一样什么东西脱口而出,那东西似乎像鸟一样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然后他惊慌地转过身去,哀哀地叫唤着:

“我的魂啊,我的魂飞走了。”

祖父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奇同时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脸上出现了水牛死前的神态。那时候雨过天晴,正当村里众多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实现时,我的祖父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荣耀,他一味地沉浸在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对逐渐来到的阳光,他咧开的嘴里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后,开始自己伤心地流泪。他的眼泪直到我父母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么长时间地流泪。

我父亲从田里回来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父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父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身旁走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房间,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孙有元就用惊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儿子:

“孙广才。”

我父亲没理他,对我母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父继续喊叫:

“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父亲这时才走到祖父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父大声哭起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爹有点怕啊。”

孙广才很不耐烦地提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喊叫了:

“儿子啊,爹不能不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父响亮的声音使我父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怕。现在想来,祖父在那一瞬间觉得灵魂飞走的生理感受,对他来说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对自己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腰后,就有可能设计起自己的末日来了。从而让他对着天空吼叫时得到的纯属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为灵魂飞走的死亡预兆。那个雨过天晴的下午,孙有元流泪不止时,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亡妻相遇和彻底诀别尘土飞扬的人世之间曾经无从选择。他整整九年时间犹豫不决。当他最后感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