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 远(第2/9页)

这个以严谨为荣的男人在为女儿选择婆家时,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准了一个和他类似的男人。当我祖母第一个丈夫以僵硬姿态来到他面前时,他女儿的命运已经确定了下来。这个即便是说一句最为平常的话都要仔细思索的家伙,在我今天看来很难不是弱智,比起我那个生气勃勃的穷光蛋祖父来,他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他使我祖母的父亲满心欢喜,这种欢喜直接影响了我的祖母,她每次向我祖父提起他时,脸上都挂着标榜的神态。我的祖父是第二个受害者,孙有元凝神细听时的恭敬,使那个身穿长衫的家伙成为了我祖父自卑一生的镜子。

那个呆头呆脑的人穿着绸缎的衣衫,从我祖母朱红的大门矜持而入,上了蜡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右手微提长衫,穿过庭院来到客厅,从一张八仙桌边绕过去,走到了我祖母父亲的面前。就这么简单,他娶走了我的祖母。祖父讲述这些时,我刚好六岁,就是我即将被孙广才送给别人的时候,祖父的讲叙难以激起我同样的兴奋,只是一种微微的惊讶。只要从一扇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再绕一下,就能娶走一个女人。我想:这我也会。

我祖母出嫁时的豪华,由于她后来三十多年的贫困,被她自己的想象所夸大了。后来又通过祖父很不可靠的嘴,来到了我耳中。于是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喧天的锣鼓声,其中有一支唢呐格外嘹亮,抬嫁妆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我祖父反复强调八人大轿,可我怎么会明白八人大轿的气派,毕竟我才六岁。祖父的讲叙过于激动,使祖母的婚礼在我脑中乱七八糟,最要命的是那支唢呐,祖父学吹出来的唢呐声,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样让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母,她的脸蛋像是一只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即使如此她依然被涂上了厚厚的胭脂。我祖母在那个下午从轿子里被迎接出来时,她的脸在阳光下如同陶器一样闪闪发亮。

那个古板的新郎着实让我祖母大吃一惊。整个婚礼里他脸上都挂着被认为是庄重的微笑,笑容如同画出来似的纹丝不动。这个看来是假笑的家伙,并没有将他的君子姿态保持到床上。洞房花烛之时来到后,新郎的动作出奇的敏捷,我祖母在片刻的愕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一丝不挂。这个来势凶猛的家伙不说一句话就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翌日清晨他醒来后发现新娘传说般地消失了,他惊慌的寻找一直持续到打开那扇柜门为止,我赤裸的祖母在衣柜里瑟瑟发抖。

他人倒不坏。这是我祖母对他的最终评语。我无法设想在新婚之夜弄得新娘神志恍惚以后,他又通过舒适手段使我祖母得到了有效的安慰。此后的两年里,我祖母对每日来临的黑夜,都能心安理得并且受之无愧。我祖父孙有元称他是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怀疑这是祖母在漫长的回忆里重新塑造的形象。祖母对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孙有元三十多年的温顺和谦卑显得可有可无。

我祖母的婆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坐在夏天的客厅里,身旁是一个打扇的布衣丫环。她谈论自己满身的疾病时神态严肃,她无法容忍家中有呻吟之声,包括她自己的,这对她来说和狂笑一样伤风败俗。于是她的呻吟转化成了冷漠的语调,似乎在说着另一个深受疾病之苦的人。我祖母长时间地沉浸在她有关病痛的各种描述之中,其气氛的阴森可想而知。但我祖母的心理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事实上她的父亲已经预先给予了她类似的教育。这个死去一般的家庭只有在夜晚时刻,她丈夫在床上短暂的活泼举止才略显生气。然而我祖母却感到十分亲切并且理所当然,她在爬上我祖父的背脊之前,很难设想还有另外的家庭。就如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脸蛋长得十分不错,直到后来我祖父坚定不移地鼓励和真诚地赞美,她才总算知道了这一点。而她的父亲、丈夫以及婆婆在这方面向来是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