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4页)

滋干不大了解父亲是出于什么动机戒的酒,他注意到这件事还是乳母告诉他的。

“你父亲最近真令人钦佩,整天都在安静地念经。”

也许父亲不堪对母亲的思念,才借酒浇愁,却又发觉酒终归无法排遣痛苦,便求助于佛之慈悲了吧。反正是受到了白居易的“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这首诗的启示,这是父亲去世前一年,滋干七岁左右时的事情。这一时期,父亲的狂暴脾性渐渐消失了,他终日待在佛堂里,或耽于冥想,或看经书,或请来某寺的高僧讲佛法。因此,乳母和侍女们都舒展了愁眉,高兴地说老爷总算平静下来,可以放心了。可是,此后滋干还是不敢接近父亲,觉得他仍旧有些可怕。

有时乳母感觉佛堂太静了,就对滋干说:

“少爷悄悄去佛堂一下,看看老爷在干什么呢。”

于是滋干提心吊胆地走到佛堂门口,跪在门边,轻轻把手搭在拉门上打开一条缝,看见正面挂着普贤菩萨的画像,父亲面朝它寂然端坐在前,滋干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伺视了好半天,发现父亲既不念经,不看书,也不烧香拜佛,只是默然坐着。

“父亲那样在干什么呢?”一次滋干问乳母。

“那是在修不净观呢。”乳母回答。

所谓不净观很是深奥,乳母也不能详细解释清楚。简单地说,修不净观,就会悟出人的种种官能之乐都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已,对于曾经眷恋的人也不再眷恋了,美丽的东西,好吃的食物,好闻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觉好看、好吃、好闻了,而变成了污秽不堪的东西。她还说,父亲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亲,才做这种修行的。

关于当时的父亲,滋干有着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回忆。那个时期,父亲不分昼夜地一连几天静坐沉思,滋干好奇地想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就在半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卧室,到佛堂去偷看。他还是从门缝往里一看,只见拉门内亮着微弱的灯光,父亲坐着,姿势和白天一样。滋干看了老半天,父亲始终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他只好又关上拉门,回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晚上他放心不下又去看时,依然和昨晚的情形一样。到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干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把拉门拉开一条缝瞧了一会儿,虽然无风,但烛台的灯火忽闪摇曳。

忽见父亲摇了摇双肩,动了下身体。父亲的动作极其缓慢,滋干最初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然后,父亲一只手扶在地板上,好像扛起重物般喘息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体,笔直地站了起来。上年纪的人,行走坐卧原本就很吃力,加上长时间端坐不动,不那样做就一下子站不起来。父亲站起来后,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滋干惊讶地跟在后面,父亲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下了台阶,穿上了金刚草鞋,站在地上。正是秋季,月光皎洁,四周虫声啾啾。滋干也跟着来到院子,随便趿拉了一双大人的草鞋,感到脚底凉丝丝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样。月光照在地上,白得好像撒了一层霜,他恍然感觉已是冬季。父亲走着,清晰地映在地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滋干尽量不踩到影子,远远地跟在后面。滋干心想,父亲如果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自己,但是父亲似乎连走路都沉浸于冥想之中,不知不觉已径直出了大门,他好像正朝着某个明确的目标信步而去。

八十岁的老翁和七八岁的幼童,当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然而滋干还是感觉走了好远的路。他远远地暗中跟在父亲后面,深夜的路上,除了这对父子外一个人影也没有,白色的月光照在远处的父亲身上,不用担心会跟丢了。路旁先是一座座漂亮的瓦泥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变成了竹篱笆和房顶上压满石头的板房,渐渐板房也稀疏起来,到处是水洼和空地,芒草等野草丛生其间。草丛中聒噪的虫声因两人走近而停歇下来,待两人一过又响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虫鸣声越是喧闹。到了这里已没有一个住家了,放眼望去全是蓬乱的野草,草丛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它一会儿弯向这里,一会儿伸向那里,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断遮挡住父亲的身影。滋干已将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几米近了,他不停地拨开从道路两旁伸过来的野草,袖子和衣襟都被露水打湿了,冰凉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