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声音(第4/5页)

就这样,儿子长到了一岁。木头房子里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抓周。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摊在儿子面前,有蘑菇和药材、秤杆、猎枪,还有半本破书……许艮以为儿子大半是要抓住那杆猎枪的,因为这既是他人生最有可能的选择,这个物件又实在太触目了。一家人都紧紧盯着孩子,等于关注他的未来和人生。那个时刻许艮许久还会记起来:小家伙的胖手一直向着横在前边的猎枪伸去、伸去,刚要落下时,突然揉了一下眼——再次落下时就紧紧攥住了那本破书!全家人都叫了起来……许艮背过身离开了,大家都在高兴,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走。

就是这一天夜里,他失眠的毛病又犯了。他发现儿子那一抓,准确地抓在了他的疼处。是的,他开始发痒,心的深处在痒。他渴望阅读。

可是林子里几乎找不到一本像样的书。儿子抓住的那本书其实是破烂的《农副产品收购手册》,几年前由岳父从一个代销点拿回来的……他翻着这仅有的一本书,让鱼花难过。她说:“我去镇上书店吧,你要看书,就像俺爹要喝酒一样。”这个比喻真好。知己莫过妻啊,书瘾如同酒瘾。妻子说到就做,她让妈妈照顾好孩子,扎上裹腿就要穿过林子出去找书。他阻止她,她却嫌丈夫路生,非自己去一趟不可。没有办法,他就一口气开列了许多书名——他想这些书大半是很难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买得到的,所以就很宽泛地开了一个书单。结果大出所料的是,她竟然一下买回了五六本簇新的、散发着墨香的书。

后来她又出过几次林子。木头房子里有了十余本书。

八年过去了。第九年上,他想回城里看一看。妻子扯着孩子的手问:“书也带上?”他摇头:“不,那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东西。”

离开的那天早晨,岳父把他引到一边。可是两个人并不说话。许艮从岳父的目光里读到了一句话:记住,你可是发过誓的人。

3

连许艮自己也想不到的是,这一走会这么久。那个誓言像一条毒蛇一样咬他缠他,让他不敢回头。他知道一回就再也找不到这座城市了。可是这条毒蛇一直咬着他,坚持不懈,直咬得他头发枯白、目光迟滞、只差两个月就数满七十岁的时候,终于把他的心咬出了一个口子。他那天痛得半夜里低吼一声,跳了起来,蹿着,一直蹿出了这座城市。他向着无边之夜的中心跑去,它的名字就叫栗树沟。他这一跑再也没有歇脚。

仍旧是千里跋涉之苦,仍旧是林莽萋萋。可是这一次远没有几十年前那样周折。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镇子西北方的一座尼姑庵,找到了已经五十岁的鱼花。她的光头被帽子遮住,一双大眼依旧黑白闪亮。灰袍。他为她摘去帽子,大叫一声。她盯住他,一声不吭,只有那目光在重复着当年老父亲的一句话:你可是发过誓的人啊!

是的,男人的誓言怎可轻如鸿毛。男人一诺千金,更不要说是誓言了。可是这次归来,究竟是来践诺,还是被那句抛在林中的誓言威吓而来?他差一点跪下,就在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来不及责备,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尽快招待了他第一顿斋饭。原来这就是通往净界的食物:粗米、咸菜和干菜。但他发现她和她们都安静地、香甜地吃着,只一会儿吃得碗里没有一颗米粒。因为饿,许艮吃得很多,但他只觉得像咽下了两碗不需要咀嚼的、被佛法弄得柔软了的河中沙粒。这样的特殊营养会滋润出一颗超凡脱俗的心?她真的不想回返俗世?那么她为什么还会给他写那样的一封信?

他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她淡淡的:因为一时犯傻;还有,就是想让他与儿子好好谈一次——这个世界上将来你还需要个照应的后代,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需要他的,你们得认识一下,免得将来形同路人。这些话听者都想流泪,可是鱼花的语气却那么平静和缓。老天,这个世界上真是佛法无边,她才皈依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大异于俗世常心。他暗暗吃惊,吸了一口凉气。他忍住了问:“我从哪里见到他呢?”她告诉:儿子现在三十一岁了,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一座小城当大夫,早年毕业于一所医科大学。许艮听着,泪水流在心里。他还是无法忍得住另一件心事,问:“两位老人呢?”她告诉:相继辞世了,如今那座木屋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