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隐秘之夜

1

当空气中呛人的柏油味越来越浓的时候,这个城市就到了难熬的酷夏。我记得一位朋友面对着势不可挡的城市热浪这样哀叹:“熬吧。”

我在家里闷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梅子并没觉得怎样,后来见我一直闲置起来,就有些不安了。我解释说已经请了长假,因为任何单位都人满为患,一个人离开一段时间不是坏事。她当时正做着什么,听我这样说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有时她半夜醒来见我伏在案上,就长叹一声,说将来可不能让小宁再迷恋书和纸了。

我们有时讨论孩子的未来,发现人世间的每一种选择都不会轻松。她开始说孩子做医生最好了,我说那就要有勇气面对创伤和鲜血;她说那就当中医,我说那除非是最后熬成一个老人,须发斑白,指甲长长,说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什么“气血”、“肝主运化”、“心肾不交”……给这个世界增添更多的神秘主义。我说哪怕做一个起码的中医都太难了,因为它囊括了全世界的知识。让他学习建筑艺术?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建筑艺术”,只有盖楼的人,只有利润。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已经丧失了最后的一点诗情……

讨论到最后梅子决定让孩子选定一个平平常常的职业,比如说机关工作人员,业余时间最好能有一点艺术爱好——但机械服从和小心翼翼会遏制浪漫的想象和生活的情趣。我相信一个人除非要有非同一般的天分,并投入极大的精力和时间,才能把世俗和艺术这两个世界分开一点。我这时发现像梅子一样,内心里决不愿让后一代过于接近自己所向往的那一切。我心醉神迷的,却不愿让孩子追随。这究竟是为什么?

随着炎热的临近,我的心情有时却变得好起来。比如说我不再担心那些朋友一路上饥寒交迫。他们将在绿蓬蓬的野地里游荡,可以在纵横交织的河流里嬉水。夏天在乡下人那里从来都不难过,这是人人皆知的一个道理。而在我们这里却不得不忍受一年里最可怕的煎熬。窗户那儿要不停地灌进灰尘和嘈杂,半夜里的一身黏汗会让人烦躁不堪。想开空调吗?大半个城区的电压都远超负荷,这样的夜晚会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无法启动电器。总之没有任何办法。你只好坐起来看灰暗的窗外,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念头:人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强韧的耐性,竟然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年又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过下去、还要生出自己的下一代……这种没有止境的痛苦的延续,这种钝刀割肉般的生活,究竟是谁发明出来并使之变得可以忍受?

也就在这样的无眠之夜,我又与梅子讨论起“择居”的问题。我现在认为,迟早要发生的事情还不如早点开始,我们的确应该一走了之。

梅子根本不愿涉及这个话题,“你啊,真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

这个夏天,噪音和烟尘再加上闷热,使这座大破楼的墙壁显得更薄了。四处都能透出声音来。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场地震轻轻一晃,我们将何处逃生。我知道梅子顽固坚守这个城市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老一代的影响。可是她忘记了,她的父母与我们本来就有很多不同,他们住在橡树路上,那儿从来没有停电的问题,也不存在超负荷和限电问题。那儿尽管多年来早已没有了一排排的大橡树,可是现在已经着手绿化植草,如今一片片草皮油汪汪的,一天到晚有一些戴草帽的老头儿在那儿喷水啊用大剪刀细细地修啊剪啊。还有月季花、黑心菊、日本大丽花,小花坛一个个弄得蛮像那么回事。那里被黑乌乌的树木遮盖得满是阴凉的小路上时不时地跑过一辆高级轿车,消音设备是第一流的,机械的喘息声很轻。而且橡树路的好处越来越为人认可,所以那些刚刚开辟的新区无论弄得多么堂皇,一些有身份的人还是要住在橡树路。有人找出一百年前的一些老照片登在报纸杂志上,大家看了说原来的橡树路竟是这么好啊,瞧当年多么了不起,连那些戴了大缠头的老印度都有了。现在有人想模仿,于是就找来一些脸黑体重的大块头,然后用布条把头缠来缠去。这一切在岳父看来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他的那个院落却毫不含糊,那个绿蓬蓬的小花园啊,鲜花开起来一串一串的,橡子树在秋天一个劲儿地跌落橡实,还有冬暖夏凉的大屋顶。岳父最为不解的就是我们这个小家为什么就不能安在那里?为此梅子多次与我争执:“多少人想挤进橡树路呢,你却躲着。吕擎不是也住在那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