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会(第4/6页)

娄萌这一天穿了一件宽宽爽爽的紫碎花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项链,清新、端庄,温和而秀丽。她一点也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浓妆艳抹。她做大会司仪,俨然是一位女主人。

斗眼小焕不安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鬼头鬼脑,小眼睛东张西望。这家伙这一天尽管衣冠楚楚,结了领带,也仍然不像一个好坯子。他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台面上来的人。世界上真有这样一种人:无法改变,无法造就,那种贱气简直就是从骨髓里泛出来的。我这会儿坐在旁边,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虚伪和自作自受的劲儿——本来依我的恼恨程度,我的愤愤不平,足以使自己与小焕在一两年前就彻底决裂;可是没有,一直没有,到现在都没有呢。我只对他发火、吵嘴、拒绝,可斩钉截铁的决裂还是没有发生。我有时对自己说:既然它迟早总要来临,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临呢?这是你不可原谅的一个过失,这将影响到你的生活;它对你造成的损害、侵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大;你将因此而付出代价,就因为你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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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言开始了。每一次都是这样:艰涩的开头,而后是畅流、无遮无碍的随意冲泄。在嗡嗡声里,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中,在录音设备莫名其妙的嗞嗞鸣叫中,我想着一些事情。后来我觉得有点异样的感觉,开始意识到忘记了什么——娄萌曾叮嘱要搞一点笔记。虽然每次会议都有录音,但她仍然要我别忘了笔录,比如说到会人数、哪些人发言等等。

我一个一个看起来。先从斗眼小焕开始。来宾们向左围了一个圆桌——环形桌旁坐了两层。我的目光缓缓旋了两圈,直到在第二圈的中间一点停住。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眼睛很大、体量特别小的姑娘。她不停地记笔记,兴奋得小嘴嘬起来。我担心发言者那些新奇的、叫着劲儿迸出的新概念她一个字也不会明白,但她还是记得非常起劲儿。我马上认定她就是斗眼小焕提起的那个“小诗人”。小诗人浓妆艳抹,戴了耳环。耳环太大了一点,大得与整个人不成比例,这使她看上去越发像一个小妖怪。她大概还没有及时弄懂化妆的小窍门,满脸抹得血乎淋漓,让人觉得像摔破了的桃子。不过实在一点讲,她的模样还多少有点楚楚动人。小姑娘旁边是几位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她们是正式出席会议、还是斗眼小焕临时找来的旁听者,不得而知。

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坐在一起,使斗眼小焕兴奋起来。他开始坐卧不安,屁股一会儿挪一下。他已经忘形,汗水流下来,用衣袖去抹。

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可能是从某大学来的教授之类的人物,开始讲话了。他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一开头极为缓慢,甚至是有气无力:先大大赞扬一番,称小焕为“一颗新星”,“诗坛不可思议之现象之一种”。我发现他说到这儿渐渐加大了语言的力度,而且用词古怪、别扭,却愈显分量,令人不容置疑。这就使我明白了,在那一个又一个作品讨论会的报道和发表的记录稿上,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一些人变得遥远而又陌生。总有这么一些古里古怪的见解。老人说下去:斗眼小焕的诗里有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存在主义、魔幻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黑色幽默、新感觉派、意识流、印象派、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后现代后殖民,后先锋等等一切的影响和营养。

大家被老人给吸引住了。我禁不住看了小焕一眼,恰巧这时候他也在看我——嘴巴紧紧绷着,特别是下颏骨那儿,绷得紧紧的。我知道那是极其得意时才有的一种表情。我发现只要那位老者吐出一个“主义”,他就咬紧牙关向我点一下头,喉结滑动一次。那真是凶恶的、吞噬儿童的一种狠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