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张为群(第2/3页)

一天晚上,杜大心和张为群从工会底秘密会所出来,已经是十一点半钟了。两个人底脚步声在荒凉的街上响着。偶尔有一两个沉默的过客把他们底欣长的影子模糊地投在灰黑的地上,头也不回地急急走过去了。天空闪耀着一天的明星。他们不久便走过一片菜畦,正走在一条窄得仅能容一个人过身的小径里。杜大心忽然听见张为群在他底身后叫道:“杜先生,”这是一种非常异样的声音。他诧异地回过头看了张为群一眼,黑暗中有一双明亮的、带凄厉的表情的眼睛。

“什么?”

“杜先生!……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分明要忍下去而终于捺不住、吐了出来的声音,里面含着无穷的苦恼。

“为群,不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这样苦恼?”杜大心一面安慰他,一面仍旧往前走。

“杜先生!……革命什么时候才会来?”他又在问那个永不能解决的问题了。

“为群!……我不是向你说过好多次吗?……那个日子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性急?这样不能忍耐?……”杜大心这时候忘记他自己也是一个“不能忍耐”的人。

“不是这样!……我实在等不得了。……你晓得这不是为我自己,实在不是为我自己。……我自己一个人并不要紧,……决不是为我一个人……”这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战抖着,就好象一只冻得快死的狗拖了尾巴抖着,抖着。“你看,这是为着那些人,在那里面的人,为着那些过苦日子的人!”

杜大心掉过头,看见张为群拿他底战抖的手指,指着左边的吐着红烟的黑色大怪物,杜大心也感到一种恐怖的激昂。他不能再说什么,只是把他底脚步沉重地压在软软的泥土上面,向前走着。然而张为群又说了:

“杜先生,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

“你晓得你现在住的那间后楼是怎样让出来的?……”

“什么?……”杜大心惊愕地问道。

张为群并不管他,自己一直愤激地说下去:

“在你搬来几个钟头以前,房东叫了警察来,把里面的人赶出去。那是一个患着痨病的妇人,养了三个孩子。她底丈夫我也认得,他从前也在我们厂里做过工。五个多月前,因为偷了东西被工头查出来,送到警察局去关起,判了六个月监禁。他不过偷了一点东西罢了!六个月监禁!丈夫犯事后女人就苦了。起初她还替人家洗衣服补衣服,得一点钱养活她自己和孩子们。但后来她病重了,不能劳动,就靠挪借过日。所有的东西都当尽,卖尽了。我们有时也帮助她一点,但终于是有限得很,我们自己也不宽裕。她整整有四个月不缴房租,虽然我们替她缴了一个月,然而那个把一个铜板看得和性命一样贵重的房东,怎么肯把她放过去!他时常来吵闹,但是总逼不出钱来,她总推口说等她丈夫出来后再缴房钱。房东吵得不耐烦了,便把房子租出去了。……”

杜大心停住脚步,张为群也就不往前走了。

“你来租了这间房子,是我介绍你来住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详细情形。我想一定是她答应搬家,不然房东就有安置她的办法。我一心只望你搬来同住,所以把房子给你租下了。后来你就搬来了。那天晚上我底女人告诉我那个女人底事情……”

他似乎说不下去,嘴和脸都痉挛似地动着,但过了一刻终于又说了:

“你是下午搬来的。就在那天早晨快吃早饭的时候,房东叫了两个警察来。她怎样办呢?她知道这次房东下了决心了。她哀哭着,她和她底三个孩子跪在凶恶的警察和房东面前。她还想哀求到那班人底半点哀怜。你想那班人还有人心吗?他们用脚踢她,把她剩下的一点烂东西从晒台上抛下去。一小锅还不曾煮熟的粗米粥也被他们连锅一起泼在路上了。最后她只得牵着她底三个孩子走了。她坐在路旁,望着那一点破烂东西哭了许久,最后才把东西收拾起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