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杜大心底悲剧(第2/3页)

这样的工作使得杜大心痛苦,他觉得他受不下去了,特别是当他诚诚恳恳、披肝沥胆地说出来他所感到而且确实相信的那些话的时候,他只得到王秉钧底鼻子里冷笑的回答,以及众人底冷淡和敷衍的态度。他屡次想不开口,让王秉钧一个人去说,然而他一看到自己所当作爱护的理想被人那般无理地糟蹋了,他底愤怒又使他不能不说话。他明白这样的热辩、这样的愤怒只能戕害他底病弱的身体,并且有几次热辩之后又跟着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脸又红又烧,汗也大出,气也紧了,好象那颗心也要从他底喉咙里跑出来似的。这时候一座的人都沉默了。最难堪的是王秉钧底脸上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见这个,更觉得愤怒,因而咳得更厉害了。他知道他自己在向着死之路上走去,而且分明感到死是一天一天地逼近。本来患了肺结核症的人是应该静养的,他自己也知道。他底同志们劝过他,李静淑底劝告更动人。他们都说他还年青,工作和奋斗的日子还长远,他应该顾到将来,不该只顾现在,不要为现在的工作以及无益的自苦毁坏了身子。这样的话自然很有理由,他也不能否认。然而他底热情却毁坏了这一切,他不能够在他所愤恨的事前闭口。他看见可恨的事就要恨,可悲的事就要悲。他纵然明知道这种恨、这种悲是没有好处的,但他自己是不能自主了。一切将来的梦想已不能安舒他底精神,他对于痛苦的现实之感觉是太锐敏了。表面上他常常可以做到异常冷静的地步,其实这冷静正表示着心里痛苦到无可奈何的程度。他底胸中正藏着一颗热烈的心。这颗热烈的心所渴望的正是工作——日夜不息的工作。他正要拿这样的工作来戕害他底身体,消磨他底热情,消耗他底精力,把他弄成麻木不仁,那时候他便可以不再感到那种难堪的锐敏的痛苦了。

然而事实上他底病愈深,他底感觉便愈锐敏,他底痛苦也更难堪了。他那时候的日记中有一页是这样写着的:

我不能爱。我只有憎。我憎恨一切的人,我憎恨我自己。

迦尔洵说过:“狼不吃狼,人却欣然地吃人呢!”不错,我每天只见着人吃人的悲剧。人能爱人吗?为什么在一个同样的人的世界中,一边是光明的,热的,而一边却是黑暗的,冷的呢?一些人在热的世界中狂欢,另一些人却在冷的世界中冻死。我们坐视着,我们为将来的人许下了美丽的东西,而对于现在那些快要冻死、饿死的人又怎样呢?什么是将来?所有的将来的希望都在这不死不活的现在中消失了。什么是“梦”?难道“梦”能使饿着、冻着的人满足吗?我们尽管以美丽的梦来安慰人们,然而人们依然是不断地饿死、冻死,被同类摧残而死。对于那些人我们底话还有什么力量!他们会带着憎恨的记忆死去。我要做一个替他们复仇的人。

我恐怖死,然而憎底力量却胜过了死底恐怖。我既然不能为爱之故而活着,我却愿意为憎之故而死。到了死,我底憎恨才会消灭。——五月二十八日。

杜大心底另一个痛苦底原因就是他对李静淑底爱情。他在六月六日的日记里也写着:

今晚到李冷家。冷出去了。我和静淑谈到各人将来的希望。她底话很使我感动。她对我底信仰很赞同,不过她不赞同用暴力革命的方法。自然我底偏于憎的主张是她反对的。她说她们兄妹已决心脱离资产阶级的生活,准备不久即实行到民间去,宣传爱之福音,救济人民(她底哥哥刚在大学毕了业)。这一席话把我缚得更紧了。

她今晚对我特别表示好感,对我底病又很关心,我把工会中办事的困难和我底痛苦告诉她,她恳切地安慰我。她底可爱的大眼中的确含了一眼的泪珠。她为我而哭!我感激她。我感到女性底温柔,我感到了女人底灵魂深处有一种极其高贵的东西,这是我们男子所没有的。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深深地觉得在她面前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我想的只是:如果我能在她底灵魂深处占一个位置,一切的代价我都甘愿付出。如果在那时候,她向我叫道:“去,那里是海,你跳下去!”我就会立刻跳下去的。然而事实上她却只说:“去罢,杜先生,你可以回去了。你不要再拿憎恨来苦恼自己。你记着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是有一个人同情你的。”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