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平淡的早晨(第2/2页)

走完了这条街,再一直走去,猛然间他向周围一看,吃了一惊,他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这正是他打算避开的地方,然而他又不自觉地走到了。街道还是一样,但景象却不同了。

一切都是幽静而安闲,阳光驱散薄雾,慢慢地从屋脊上爬下来。右边一排店铺底屋檐上染着黄金色。旁边屋脊上坐着一只黑猫,在晒太阳,拿它底前脚在头上搔痒。在一家檐角下挂着一个鸟笼,里面装着一对白燕,在歌唱着欢迎新来的阳光。一切都是幽静而安闲。店铺里柜台旁边摆着老板或店伙们底悠悠的找不出一点表情的黄脸,有的眼望着街中闲散地缓步的行人,有的口衔纸烟在和同伴谈天。昨天的惨剧是不留一点痕迹了。要不是杜大心昨天亲眼在这里看见那件事,那么他一定不相信会有发生惨剧的可能。因为不仅这空气、这环境是异常和平,而且就从那些摆在柜台旁的黄脸上看来,也可以推测出,在他们底一生中,流血的惨剧是不曾发生过的。不仅汽车不曾碾死人,黑小孩不曾因偷东西而被打,被拉进巡捕房,就是各地连年战争,军阀鱼肉人民,流氓与土匪横行,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作威作福,以及革命党被人屠杀等等的事,都是不会有的。何等幸福的人生啊!

然而不幸的是杜大心昨天亲眼在这里看见过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现在他又站在昨天的那个地方了。他分明记得这是尸首倒卧处,但血痕已经看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只能在他底记忆中去找寻。他暂时立在那里,迷惘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一阵车轮声渐渐逼近。一辆粪车慢慢地滚过来。在前面拉着绳子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穿一件薄薄的破棉袄,一团团灰黑色的棉絮已经绽出来,悬挂在破布底裂缝处。她蓬着发,赤着脚。她底脸冻得通红,嘴里喷着热气,她拖起车来很吃力。后面推车的老汉,从年纪上看来应当是她底祖父。一顶非常破烂的毡帽盖着他底半秃的头,眼睛只有一只,一脸的皱纹,枯瘦的唇边点缀了几根灰白的胡须,一身破烂衣服和他底孙女底差不多。他也是赤脚。他推着这一辆粪车很吃力,恰象一匹老马驼着重载被鞭打着不得不向前走一般。缓缓地走着,虽然是缓缓地,却也终于走过去了。

杜大心目送着他底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又回过头把眼光射在昨天流血的地点上。霎时间他看见从地底下爬出来昨天的那个尸体,而且站了起来,相貌恰和刚才看见的推粪车的人一样。呀!不只一个,是两个,四个,八个,十个,千个,万个!街上过往的人都是!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面貌。他感到一种压迫,先是怀疑,后来就是恐怖了。“呸!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信!”他努力睁大眼睛,果然什么都没有了。一切依旧是幽静而安闲。他有点莫名其妙。忽然在他底耳边,有人在大声说:

“我们在贫穷里生,我们在贫穷里受苦,我们在贫穷里死。这都是为着你们。”

这不是一个人底声音,这是一万人底声音,百万人底声音,乃至全个阶级底声音。他想到这所谓“我们”和“你们”,不觉猛烈地战抖起来。

这一天也和其他的日子一样,平淡地过去了。推粪车的老人回到家里依旧和他底孙女过着半冷半饿的日子,店铺的老板们依旧伴着他们底妻子做悠悠的好梦。当夜之母亲以她底大得无穷的手臂把地上的一切紧抱在她底怀里的时候,有一个人这一晚却不能够闭眼安睡了。这是一个生病的女人,因为她底爱儿早晨在家里饿得难受,跑了出去,到晚上还不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