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年前(第2/4页)

没有哀怜,也没有一点同情。他自己的痛苦的确太大了,占有了他的整个心灵。他不能再想到她,再为她设法。他不但不安慰她,反而逼她哭得更厉害:

“你是甘愿到赖家去了……可是我呢?……只恨我没有眼睛……不能够认识人!……”

“……”

“我……”

“扑”的一声,槐树上的一只栖鸟飞起来,把树叶弄得响,叫了几声,又歇口了。忽然从树上落下一团白的东西,在月光里看来更白。他自然地把头一偏,那东西正落在他的肩上。“塔”的一声,原来是一堆鸟粪,他摸出手帕来揩干净了。

“大小姐!……大小姐!……”远远地传来红玉底声音。

“我走了,”他站起来,说。

她并没有说一句话,让他穿过了假山,踏乱了草地上的花影、树影,向园门去了。

在一阵昏迷中他走出了姑母家。明月一路上伴着他。他底头突然沉重了。他想走快,然而脚不再听从他底命令了。周围的一切对于他已不再存在。他只有一个思想——自己,幻梦被打破后的自己。好象有什么妖怪要夺去他底宝物似的,他拚命防卫着,而其实这个宝物已经失掉了。他从前以为只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她现在已不再是他底,而另属于一个姓赖的了。他不能够忍受!没有她,他不能够再生存下去。他不仅是在保护他底心爱的东西,而且是在保护他自己了。

分明走过自己底家门,他并不觉得,仍然无目的地向前走。头越发沉重了,浑身冒出不少的汗,脚步更慢了。然而他还是在拚命地走。

突然起了一个响声,什么东西在撞击他底头,使他退后一步,立刻把他从昏迷中惊醒过来。原来他正撞到一个醉汉的肩上。

“该死的!你瞎了眼睛吗?”那醉汉怒目看了他一眼,骂了两句,又哼着小曲,一偏一倒地走了。

“……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黄……”醉汉走远了。他也慢慢地折回家里。

第二天早晨醒来,想到昨夜的事,他觉得自己昨晚上对待她的举动太粗暴,太自私了。当两种感情在她底心中战斗得很厉害的时候,他应该哀怜她,同情她,而不应该拿那样的话增加她底痛苦。他后悔。他想立刻去到她底面前,哀求她底宽恕。但是男人底自尊心终于占了上风,他不肯向她示弱。

第四天他实在忍不住,又到姑母家去了。他不曾看见她。他想见她,但是他觉得姑母家的人对他很冷淡,他连问起她的勇气也没有了。后来他才知道她病了。他明白她得病的原因,他很想进内房去看她,但又觉得有许多无形的栏栅把他拦住。告辞出来时,他已走出厅堂,红玉从里面跑出来,交了一本书给他,说是“大小姐还给表少爷的”。他正要向红玉发问,那个小丫头已跑进去了。

这是她从前在他那里借去的一本小说。他想她一定夹得有字条在书里面。一路上他翻了几遍,始终没有寻出什么。回到家里,他又仔细将全书翻阅一遍,到底在最末一页的几行空白处发见了她底笔迹,是用铅笔写的:

我不忍再提昨晚的事,请你忘记我这一个苦命女子!不要再想我。你年青,又有志向,前程不可限量。望千万珍重。他日自有比我强过百倍的人——

在知道她得病的消息以后,又读到这样的信,这个十九岁的青年竟然哭得象一个小孩子似的。

从此以后,他在表面上似乎很平静,然而内心的激动却是十分厉害。他有时也去姑母家。她底病自然不久就好了。不过在他看来,她却比从前憔悴多了。他们虽然常见面,但除了几句客气话之外,就再没有话可说。而且当着姑母家的人底面,他们两人便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纵有满腹的话在人前也难开口。他想,既然两人没有共同生活的缘分了,那么又何苦时常用这种短时间的见面,拿痛苦的感觉来互相折磨呢?到后来他连姑母家也不去了。但是他愈想把她忘去,他愈觉得她已经深印在他底心里。痕迹只有愈磨愈显。在这痛苦底熬煎中,他不仅怕到姑母家去,怕走那条街,甚至这城市他也住得厌烦了。其实如果不是为了他底母亲,他连生活也会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