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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吃完了,他又剥了一个递给我。我也不拒绝了,接着之前中断的话题聊了下去。中途我撕开袋子,在桌子上倒出一堆瓜子,我们一边聊一边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洗了,校服也换成了灰色连帽衫、深蓝色牛仔裤,鞋子是崭新的白色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许多。我这才想起来问他:“你不回家吗?”他嘴巴嘟了一下,“不回。”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也不想回。”我没有再多问什么,他像是为缓解刚才语气中的冲动解释道,“我爸妈不在家里,回去也是一个人。”一时无话,我们一粒一粒地嗑瓜子。我斜眼看见那本子,便随口问他“迷路火光”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喜欢把我的梦记录下来,这个本子里记录了我各种各样的梦。有的梦醒来时,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有的梦,可以做很多年。有时候我不知道现在是在梦中,还是梦中的才是现在。我这样说话,老师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他搓着自己的大腿,不安地看我一眼,“我不敢跟别人说这个,他们都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我又把水杯递给他,“我不会这样觉得的。”他接过水杯,猛喝了一口,“真的?”我点头。

他开始给我讲起他的那些梦。小时候他梦见自己来到江畔,芦苇随风起伏,时不时可见飘动的火光闪烁其间。在夜色中,火光忽远忽近,像是迷路了一般。他去追逐那团火光,每当他快靠近时,火光就会忽地飘远,但又不会太远。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江中央,月光照在江面上,他看到火光被一个背对着他的人擎着,看不出是男是女,一袭黑色长袍,黑布罩头。他想去看看这人长什么样子,还没开口说话,那人忽然一回头,有头发,有眉毛,却没有脸。他骤然觉得自己脚下一空,被江水吞没,而那人已经消失不见,火光又一次飘远。吓醒后,这个梦却一直不忘。过了一段时间,他梦到自己站在暗宅里,屋顶上火光闪烁,他撇过头不看,火光又跑到他眼前来,他闭上眼睛,还是会看到火光。他想跑,可是没有路,深陷黑暗之中,虽然有火光,却照不亮任何事物。他感觉有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脖颈,他不敢回头看。黑暗变得轻盈了,而他也飞了起来,在一片虚无之中,火光像是热气球一般带着他一直往上飘,他开始觉得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不由得心中害怕,怕从此就消失无踪。而那只手忽地松开,他猛地往下坠落,身子越来越沉,空气越来越不够,可是一直落不到底……

窗外的女贞树上忽然来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停在枝丫上,树下电动车开过,它们又蓬地一下飞走。张清宇又喝了一口水,手指比了个八的手势,“这个梦跟了我八年时间。有时候它每天都来,有时候它半年才来一次。每一次我去了一个不同的地方,有时候是在海上,有时候是在井里,有时候在雪山上,还有的时候又回到原来的暗宅里,每一次那个无脸人总让我以不同的方式坠落下去,可总是落不到底。”他说到这里,看自己的脚,“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感觉自己精疲力尽,有想跳下去的冲动。”我插话道,“但你不会真做的,是吧?”他抬头看我,“当然不会。我不会被它击垮的。”他起身从我床上拿起本子,一页页翻过去,“我只要做了梦,都会尝试把它们写下来,写着写着,感觉那梦里让我害怕的东西就会少一点,因为我在写的过程中能一点点地触摸到它们。它们像冰,当拿手触摸它们时,它们就会被我手上的温热给融化掉,流淌到纸上,变成文字。”

桂云峰回来时,张清宇正在跟我读他写的一个梦,是关于他家养的一只狗如何变成了一只蝴蝶的故事。桂云峰见状正想悄悄地关门离开,张清宇已经发现了他,忙站起来叫了一声老师。桂云峰露出十分抱歉的表情,再一次走进来,“真不好意思,你们继续聊,我放下东西,正好出门办点儿事情。”我一看窗外,操场那头起了晚霞,天都给染红了,踢足球的人早已散去。张清宇把本子重新放回我的床头,浅浅鞠了一躬,“不好意思,老师先忙,我走了。”我说:“别急啊,一起吃晚饭好了。”桂云峰也说:“是啊是啊。我在市区买了不少零食,可以一起吃。”张清宇连连摇手,笑道:“真不用。我走啦!”说完快速走出门。桂云峰想叫住他,我说:“让他走吧。”桂云峰只好回来。过一会儿,我往窗外看去,晚霞已经由玫红转青紫,天色暗了下来,此时张清宇出现在了操场上,站在塑胶跑道中央,默立片刻,深呼吸,然后沿着跑道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