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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蚤的尸体要被送到火葬场了,芸香拉住不肯,我们告诉她现在都是要火化的,不像以前可以直接土葬,她这才放了手。火葬场的化妆师功夫了得,跳蚤躺在那里,身穿我上次回来看到的那套新衣服,脚上的鞋子还是新崭崭的,脸上的伤痕扑了粉,看起来毫无痛苦的痕迹,甚至透出红润,一时间我觉得他只是沉睡入梦,只要等一等,就能睁开眼。芸香被母亲搀着过来,她伸手去抚摸跳蚤的脸,又去摸他的胳膊,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全身抖得厉害,像是特别怕冷。姚国胜不需要父亲扶,远远地立在那里,盯着跳蚤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简单的告别式后,尸体被送进了焚尸炉,我们等在外面。过不了多久,师傅拿出铁盒,放在我们面前,“骨头还有一些没有烧完的,你们敲碎。”铁盒子里是跳蚤细白的骨头,脚关节、手关节、腔骨……盒子边上是锤子,姚国胜拿起来敲,每敲一下,芸香都一哆嗦。姚国胜没有停,骨头敲碎后,装在事先准备好的黑色骨灰盒里。

在姚建军坟边上,姚国胜拿铁锹挖坑,父亲和叔伯们要帮忙,他拒绝了,“细伢儿小,用不到这么多人。”挖好后,把骨灰盒放了进去,填土之前,他从随身带的布袋子里掏出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唢呐,“伢儿嘞,你生在我屋里也是造孽!以后托生要去个好人家啊,晓得啵?”他拿起唢呐吹起了《大出殡》,吹到一半,停下来喘气,又接着吹下去,又一次停下,蹲下来摇头,“我吹不动咯。”说着,他把唢呐装在袋子里搁在骨灰盒旁边,一锹一锹地填土,直至堆成了一个小坟包。我们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动。芸香在坟头放上黄表纸,用砖头压上,又在坟前烧了一摞。黄表纸烧完后的纸灰,随风一吹,在空中舞动。

打跳蚤的三个人被抓住的时候,一个还在网吧继续打游戏,一个在学校里上学,还有一个在家里睡觉。因为三人均未满十六岁,一个被判七年,一个五年,一个三年。姚国胜不服,又继续上告,法院还是维持原判。而法院判决的赔偿金,三个被告家庭都以各种理由拖着没给。叔伯们劝他放弃算了,他依旧坚持,每年都要反复去跑法院,虽然从来没有什么效果。每年回去,姚国胜都跑来找我,把自己写的申诉状给我看,让我提提意见。我把这些也给了学法律的朋友看,他们说这个案件已经定案了,判决也有理有据,没有再翻案的可能性。姚国胜听完我的转述,生气地说:“哪里有理有据?!杀人要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细伢儿死得这么惨,就这么算咯?”他瞪着眼睛看我,越说越气,“你是没看到,关在牢里的那几个,现在都出来咯,个个活得几好!我几次去他们屋里要钱,他们拿起棍子来撵我。你说怄气不怄气?”他伸手把衣袖拉起来给我看伤疤,“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他们打的,你说我能不能咽下这口气?”我看到他眼眶湿润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年过年回家,正好赶上大年三十,下午跟着父亲去上坟祭酒。放鞭炮、磕头、祈福,在祖宗的坟前烧纸洒酒。上完坟,沿着坟间的泥路走,有些地方不好过,我看到有人从那低矮的坟头踩过去,心头猛地一跳——那是跳蚤的坟。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稍微凸起的小土堆。我问父亲要了些纸钱,蹲在他的坟前烧,也顺带给姚建军烧了一些。父亲站在一旁吸烟,“一晃哈,十年过去咯。”烧完纸,我们继续往家的方向走。迎面有人叫我,“庆哥。”我迟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年轻男子,他手上还牵着一个小男孩。父亲问:“姚亮,你么会儿回的?”姚亮笑回:“才到屋,生意太忙咯。”说完又冲我笑笑,低头对小男孩说,“浩浩,为么子不叫人?”小孩子羞怯地看看我们,往姚亮身后躲。大家又是一笑,各自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