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云海寄遐思 塞外奇峰曾入梦血光消罪孽 京华孤女报深仇(第2/11页)

她想着,想着,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个奇异的晚上,杨云骢对她说道:“我们的族人相互交战,但你不是我的仇人,我答应永不伤害你。只是你假若投入别人的怀中,那么你也将把祸害带给他,那结果就是:死!”她想:这真是一种固执到无可理喻的爱情。杨云骢的死,令她伤心了十八年,十八年的青春岁月都在黯淡的时日中度过,这也可以抵偿自己的“背盟”了吧?她想,她有时恨多铎,但有时爱多铎——到底是十八年的夫妻了啊!她常想:杨云骢并不是多铎害死的,多铎连知道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她过去就曾以这样的想法来慰解自己。可是现在,她的女儿来了,她学好的剑法,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她蓦然掩住了面,她不愿意多铎伤害她的女儿,但也不愿意她的女儿伤害多铎。

多铎心中充满了疑问,见他的王妃倚着栏杆想得出神,不敢去惊动她。这时蓦然听得一声轻唤,急忙过去,手按香肩,低问她道:“你怎么了?”纳兰王妃回过头来,忽然说道:“我也不准她伤害你!”

多铎这一惊比刚才还要厉害,退后两步,颤声问道:“她会听你的话?”纳兰王妃遍体流汗,定了下神,故意笑出声来,说道:“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我是听你说,那女娃子很像我,我心里就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是我们的女儿多好。你很爱我,我想你一定不会伤害像我的人,所以我才敢大胆地请求你。我又想:既然我暗中对她这样爱惜,如果她知道的话,她可能也会听我的话。”多铎叹道:“明慧(王妃的小名),你真像一个大孩子,想得这样天真,这样无邪!”

这次谈话后,纳兰王妃对多铎比平时好了许多,她好像有一种预感:死亡之神已经展开双翼飞在他们的头上。眼前的宁静,只是暴风雨的前夕。

于是终于来到了这么一天——。

这一天,多铎正式接到“圣旨”,要他统率三军,节制诸路兵马,去讨伐吴三桂并剿灭李来亨。本来这件事情,皇帝早就和他提过,只是他不愿意告诉王妃,他也有一种预感,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尽头,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并不惧怕吴三桂,吴三桂已如风中之烛,只要他赶上去吹一口气,这烛光就会熄灭了。他更不是惧怕打仗,打仗对于他,那是太平常的事情。可是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这种惧怕是由于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他好像从王妃奇异的眼神中,感到一种“凶兆”。有时他半夜醒来,见着王妃一双宝石般的眼珠,在黑暗中透出光亮,他就吓得全身冷汗。

这天他接到“圣旨”之后,回去告诉王妃。王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我真怕你离开我!”多铎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王妃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忽然说道:“你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里和你碰头!”多铎蹙眉说道:“你怎么老是提那个女娃子?”

王妃并不答他的话,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你几时动身?”多铎道:“明天阅兵,后天开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点头一炷香。”

多铎这一晚整夜无眠。

另一面,易兰珠也有着奇怪的预感。她这些天来,潜心精究天山剑法,竭力不想任何东西。但一到静下来时,心中强筑起来的堤防,却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悦,也感到哀伤。她非常爱她的父亲,虽然她根本记不起父亲的颜容(她父亲死的时候,她才只有两岁哩)。但她父亲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传,她一路长大,一路听到牧民们对她父亲的颂赞。她的父亲帮哈萨克人抵抗清兵,牧民们提起“大侠杨云骢”时,就像说起自己的亲人一样。她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而骄傲,因此她父亲给她的血书,凌未风在她十六岁那年交给她的,一直藏在怀里的那封血书,就像千斤重担压在她的心头!如果她不能完成父亲的嘱咐,她的心永远不会轻松!现在她已决定去死,拼着性命去完成父亲的嘱咐。这个决定使她的心头重压突然减轻了。因此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但她又有难以说明的哀伤。她爱她的母亲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独中长大,“亲人”只有一个凌未风,她非常渴望母爱,但这种爱却又搀杂着憎恨。她很想见她的母亲,问问她两岁以前是怎样的。她预感到这次去死,是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也许母亲还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另一方面,最近这一年,她“寂寞的心”中,忽又闯进一个影子,那是张华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对他发生了这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