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第4/13页)

文士笑道:“说得好听,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句?”戚继光微微一笑,朗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了口气,“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大笑,“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文士笑罢,瞧他一眼道:“怎么了,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应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论的是兵家小道,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之躯,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不是儒生,但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文士听罢,沉吟不语。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赶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却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那文士笑了笑,指着远处道:“瞧,这不是来了么?”

众人顺势望去,道路穷尽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转眼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奔到亭前,陡然止步。他于狂奔中说停就停,陆渐估量一下,自觉不能,心中更是骇异。

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怎能从城里端茶回来?就算能够,这茶又怎么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了笑,说道:“这茶细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轻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问阁下大名?”那文士摇头笑道:“我一介废人,微贱书生,名号不足挂齿。”

戚继光气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予勉强,洒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走了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转眼一瞧,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势如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又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望着自己目不转睛。

陆渐心子一阵狂跳,不自禁快走两步,紧紧跟在戚继光身后,可背脊的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是麻衣人与莫乙目光不及,寒气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皱眉道:“兄弟,你的脸色好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到了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的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流下汗来,心中不住自问:“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心慌?”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已近城池。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只见通衢十里,纵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不久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陆渐分别在即,心中不胜难过,握住戚继光的手两眼微红。戚继光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我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