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十一折 此会在何年(第2/6页)

崔逸道与身着男装的观音奴斜向而坐,宛如大小玉树,交相映照。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性别不同,年龄悬殊,若不是源自同一血脉,岂能相像到这种程度。雷景行等人面面相觑,心里都信了八九分。

观音奴低头玩手指,半晌听不到人说话,抬起头来,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勉强道:“只是去狼洞看看而已?”

崔逸道笑道:“只是去狼洞看看而已。”

崔逸道站在黑山隘口,不由得心潮起伏。当年希茗在山中宛转作歌:“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歌声早已湮没在光阴深处,山林却依然青翠安谧,可谓一树碧无情。他们在此间痛失爱女,希茗对他虽无怨怼,伤痛之情却始终不息。她嫁给他十四年,人人称羡,皆道这姻缘坚固如金石,美好若云锦,惟他明白,她的痛苦煎熬是青瓷上的一痕瑕疵,也许相安无事,也许有一日便会裂开。

萧铁骊献上给山神的祭品,与观音奴一步步走进黑山。两人都很小心,呼吸轻柔,步履无声,惟恐惊扰了山神。崔逸道拍拍侍童崔小安的头,示意他赶紧跟上。到了当日那处悬崖,萧铁骊引着众人跃到洞口的平台上。

观音奴瞪着黑沉沉的狼洞,慢说如今身材高大的铁骊,便是自己也难爬进去,胸口蓦地一酸,回身抱住他,低低唤了声哥哥。委屈、庆幸、哀愁……种种情绪交织到一起,观音奴觉得心口生发出的那点酸痛一直浸到四肢百骸,沉得抬不起迈不开,像只松鼠一样巴着铁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拼命将哭声吞回去,间或传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反而更增凄楚。萧铁骊心中难受不亚于观音奴,却说不出来,只感到胸口的衣裳被她的热泪漫漫洇湿,变成一块烙铁。

两柱香的功夫,小安从狼洞中爬了出来,腋下夹着一块破败得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缎子。崔逸道接过来细看,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我女儿的襁褓,内子亲手绣制,正面是千叶莲花,反面是折枝茱萸,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爷,还有这个。”小安举起一根碧绿的磨牙棒。崔逸道一眼认出,不由狂喜,心道:“希茗,这确凿无疑是我们的女儿了。这一次,我一定带她回家。”

观音奴侧头看了萧铁骊一眼,在瞬间作了取舍。她蹲到小安面前,笑嘻嘻地拍去他身上的浮土,柔声问道:“你只找到这些东西么?没别的了?”小安摇摇头,口齿清楚地回答:“我仔仔细细找了三遍,只找到这两样,剩下的都是些骨头。”

观音奴站起来,坦然地看着崔逸道,一板一眼地道:“当年被狼群叼走的小孩有好几个,看来您女儿也在其中。”她后退一步,拉住萧铁骊的手,“可是被救出来的只有我一个,我也许是您的女儿,也许不是。从我与父母分离的那一天起,我想,我这一生是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啦,可我确确实实地知道,萧铁骊是我哥哥。”铁骊宽大的手掌包着观音奴的小手,心中亮堂堂的。

崔逸道注视着观音奴,心想:“你要真跟这契丹人是兄妹,那才奇了怪了。”但他是何等样人,并不与观音奴辩驳,微笑道:“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的东西,我拿着也没用,不如送给姑娘玩儿吧。”

观音奴见那磨牙棒像竹枝上的一滴露珠,翠生生地从他指缝中滴下来,禁不住伸手接住,掌心顿时一凉。她不知这是极名贵的翠玉,见崔逸道并不逼迫自己认亲,笑吟吟地道:“那就多谢你啦。”

崔逸道不与观音奴正面冲突,私底下却来找萧铁骊商谈,态度恳切,言语感人。萧铁骊听得心乱如麻,却无辞推脱,只道:“我想想,过几日答复你。”于情,他绝不愿意观音奴远去异国;于理,显然应促成观音奴与父亲相认。萧铁骊素有决断,惟独此事在心中反复斟酌,仍然踌躇难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