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庾瓒慢吞吞走出屋子,明朗的日光顿时照得他睁不开眼。

长安冬日多阴霾,今天算是正月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庾瓒想起妻子裴氏曾说过今日要回娘家,自己也本该跟着去拜年的。虽说裴宰相已经去世,再也不能在官场上照拂自己,但丈母娘还在,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哪年也没缺了礼数。但就眼下这情形,只怕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那凶犯约定全城人前来自首认罪的时间,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给起了个“认罪大会”的诨名,不但在衙门里叫开了,甚至以讹传讹成此会乃是右金吾卫下令举行的。

虽然金吾卫平日里的风评不怎么好,但如此被凶犯胁迫的名声也实在是太丢人,而且谁也说不准待会儿会出什么事,要真像独孤仲平所说,再出一条人命,整个右金吾卫都将难辞其咎,而最先遭殃的肯定就是直接负责此案的自己。

庾瓒边走边整理脑袋上歪歪斜斜的幞头,身上的袍子也是皱巴巴的,他昨晚几乎彻夜未眠,这一方面是因为韩襄自作主张捉回来一大群戴斗笠的小个子,吵吵嚷嚷不得安宁;而另一方面,庾瓒对即将到来的一天充满了恐惧。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棘手的案情,就算真的破不了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庾瓒害怕的是那个不知是谁,也不知在哪儿的凶犯。已经死了两个人,没有人知道下一个被杀的会是谁,万一这倒霉事轮到自己头上……

杀人就杀人,这么神神鬼鬼地搞什么!

庾瓒想起那些“诸恶作尽”、“知罪悔过”的言辞就觉得烦躁,他气冲冲来到紧闭的官衙门前,正打算吩咐手下开门,转瞬又改了主意,吩咐差役搬了架梯子过来靠在院墙上。庾瓒肥胖的身躯费力地登上摇摇欲坠的梯子,伸着脖子朝官衙外张望。

眼前的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乘车的、骑马的、步行的,有人在附近搭起茵褥凉棚,还有精明的小贩穿梭其中叫卖起茶水吃食,白花花的日光下,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好奇,显然在他们眼中,即将到来的“认罪大会”就和东西两市的百戏表演没什么不同。

庾瓒一愣,众人愉悦轻松的神情并没有让他感觉轻松一些,反倒是因为来的人比预想中的多,庾瓒忍不住又开始担忧起现场的秩序与安全。韩襄正在身后的院子里布置金吾卫士的岗哨,庾瓒赶紧向他招手。韩襄跑过来。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这……消息散得太快,小的也没想到啊……”隔着院墙也能听见外面的嘈杂,韩襄却不敢告诉庾瓒是按照独孤仲平的意思故意把动静弄大的,只好找借口搪塞。

“那咱们的人都布置好了吗?”

“回大人,明的暗的都到位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庾瓒想了想,道:“独孤仲平说了,这凶犯肯定会来的……唉,他人在哪儿?”

“没见呢,”韩襄当即摇头,“都找了,哪儿都没有啊。荣枯酒店也去问了,说他一直就没回去!”

“算了,”庾瓒有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不等他,时辰就到了,咱们出去看看。”

独孤仲平此刻就在荣枯酒店,他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孤仲平让碧莲弄来一套粗麻布衣裳和一顶竹编斗笠,完全按照韩襄描述的那小个子的模样穿戴起来,又将展开的长安地图挂在墙上,仔细端详。

这是他遇到难解的案情时的一个习惯,尽力地靠近罪犯,揣摩他的心理。

如果我是他,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呢?独孤仲平拿起笔随手勾画出师崇道、曹十鹏两起命案发生的位置,抽丝剥茧般整理着思路——右金吾卫衙门前已经被他所否定,理由很充分,这里没有制高点,没发法撒传帖挂告示,而这是凶犯杀人的主要特征,他一定不会放弃这一点,所以他指定众人到右金吾卫衙门前悔罪只是声东击西加挑衅,他一定已经找好了真正下手的地点!这个地点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有制高点,能够撒传帖、挂条幅;足够宽裕,且通行便利,这样有助于在混乱中脱身;还须得离右金吾卫衙门不远,否则就达不到震慑众人、造成百姓心理恐慌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