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第2/3页)

真是万幸,这个想法居然在一本书里得到印证。上个月休假,带了一本汉密尔顿的《希腊精神》。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是人类文明重大的突破时期,在这个时期,几个民族都出现了自己的精神导师,成为各大文明的标志。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称之为人类文明历史的“轴心时代”。

《希腊精神》描绘的就是这么一个时代的社会风貌。那真是一个人类心智取得伟大成就的时代。雅典人永远准备好讨论不管多么抽象多么深奥的问题:他们可以在梧桐树下讨论“灵魂的本质”,在河边草地上谈论“和天体形态一样闪耀的美”,讨论友爱、心灵、身体,讨论艺术和真理——他们讨论这些事物的频率和状态,就跟我们今天讨论股票、风投、雾霾和真人秀差不多。公元前450年,一场大战的前夜,希腊军队最高指挥官伯利克里不好好备战,还在为给他斟酒的少年写诗,颂扬他年轻脸庞上“紫色的辉光”——只有最高度的文明才能让人们即便在战争中也不失去人类价值吧。那样的社会形态我们已然陌生:理性开明,坦诚自信,尊重个人,热爱思辨和求真,热爱美的身体,真是一个人类童年时代遥远的乌托邦。

想起去年苹果iPad Air新发广告,采用了电影《死亡诗社》中的一段台词,以我让人难堪的英语,忍不住当即把它翻译出来转发给所有编辑:

我有一个秘密,你们过来。

我们读诗和写作,不是因为它很酷,而因为我们是人,人是有激情的。

医学、法律、金融、工程学,没错,这些都是人类崇高的追求,值得我们付出一生,但诗歌、美,还有浪漫的爱,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理由。

惠特曼写过,“噢,自我/生命/这些问题循环往复/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城市充斥着愚蠢/置身其中有什么意义/答案是/因为你存在,生命和个体的存在/时代的诗剧在继续/你可以写出自己的诗行……”

基廷停下来,眼睛扫过每一个人,把最后一句又念了一遍:时代的诗剧在继续/你可以写出自己的诗行……

同学们都没说话,年轻的脸颊微微发红。基廷的眼睛铆钉一样盯着每一个人,又问了一句:你们的诗行在哪里?

确实,文明不只是电灯、铁路或者IPO、手机,文明还是对美的喜悦,对理智的热爱,是荣誉、品质、自由和仁慈,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难以衡量的东西。写下《希腊精神》的汉密尔顿说:“如果那些我们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变成了头等重要的东西,那便是文明的最高境界。”时间过去两千五百年,跟雅典文明相比,我们很难说进化了多少。

在一个效率优先,每一分钟付出都要计算回报的年代,那些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究竟能给我们什么呢?

我这个年龄的人,都一定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丛书“第一推动”。第一辑包括《时间简史》《皇帝新脑》《可怕的对称》等,共十五种。在思想解放的初期,那是一套对一代人产生重要影响的人文科普译丛。

“第一推动”的说法来自雅典时代的亚里士多德,他在《物理学》中探求运动起源,以为“任何被推动者皆被某一事物推动”,因而必定“有一个不被任何别的事物推动的第一推动者”,这就是“第一推动”。关于“第一推动者”究竟是不是上帝的问题,几千年来始终没有一个确凿的论断。当然我也想不出答案,但当时我们还是使劲儿在想,想这些大而无当、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服穿、不能衡量其价值的问题。

就是在那套丛书里,我第一次读到霍金的《时间简史》。老实说,从那时候到现在,我至少已经有五次拿起这本天书,每一次都力图多懂一点儿,可每次都落败而归。第一版的副标题是“从大爆炸到黑洞”,讲了宇宙的演化、黑洞、粒子、时间、空间,它们如何出现并将产生怎样的变化,每次都觉得佶屈聱牙,狼狈不堪。这样的阅读有些变态,可我还是放不下。我哪里是对理论物理感兴趣?我是对那些未知的无穷大和无穷远感兴趣,对它们和无穷小的自我之间的关系感兴趣;我还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语言,它们来自我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这样的语言滞重、平静,抽象到空洞,又空洞到无所不有,有一种接近永恒的质感,我就是被这样的东西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