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革命

一个小区能告诉我们什么:

拥有三家二十四小时连锁店的小老板;

一个四十多岁干净利落咄咄逼人的业主意见领袖;

整天跟有钱人打交道向富豪们兜售游艇的商人;

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后来当了公安局长的罗姓老兵;

还有在某一个夜晚,穿着一双红拖鞋,从二十八层一跃而下的年轻女子……

这个小区是北京近年来野草般蹿长的无数个小区中的一个,位于CBD东部边界,距国贸和央视标志性大楼还不到两公里。该小区房价逼近两万元每平米,住着一大群来源广泛属性复杂的居民。我们选择这个小区作为一个节点,识别、分析和探究,希望能一窥当今中国一个普通中产社区的生活情状和风貌。

8月24日的《泰晤士报》上,记者Prray从北京发回的一篇报道说:“中国人拥有越来越成熟的个人生活,国家意志和财富攫取不再像十年前那样主宰一切,或许这才是这个国家最值得关注的变化。”的确,我们终于赢得了一种人之为人的日常生活: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复杂纠结的情感,相对自由的个人选择,独自享有的身体空间,漂亮的设计和物品……这些看似寻常又得之不易的日常生活,正是发生在无数个“异构空间”里的故事。

前不久看过一部电影,贝托鲁奇拍摄的The Dreamers。革命年代的三个青年模仿戈达尔的《法外之徒》,在卢浮宫一路飞奔。他们讨论战争与和平、民主与自由。当其中两个在厨房地上做爱的时候,另一个若无其事地在一旁煮鸡蛋。他们没有负担——连衣服的负担都没有,光着身子起床,刷牙、读书、做爱、吃饭,所有的激情、口号、政治理想、面包和性都是游戏。尽管电影中出现了很多重大的历史符号,可在真正随性、平静的生活面前都退居背景。我们最终感受到的只是三个年轻人个人的、日常的、审美的生活。

日常生活是审美的生活。从情感、意愿、操行,到车、表、美食、日用器具,再到山川气色、天地万物,都构成日常生活之美。一百多年前,杜尚用一个尿盆以惊世骇俗的方式提醒我们,美就是我们日常使用的器具,艺术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到如今,一个消费社会来临,从建筑设计、商品广告,到个人包装、饮料菜肴,从立体环绕、画面素质,到手机等数码产品的材质和触感,审美更是贯穿于生活各个层面,无所不用其极。

日常生活是个人的生活。在一个以“生产”为核心的社会里,职业、信仰、组织架构等要素赋予每个人更多的共性,占据了我们从生到死的一切;可现在的“消费”时代,休闲、享乐、个人趣味成为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不用再被一个人的声音左右,不用看一本书和穿一种颜色的衣服,经济发展一个神启般的后果就是极大地解放了个人,个性生活取代了集体的共性。波德里亚是第一个用“消费社会”来界定当代社会的西方人,他说:“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是马克思所未曾想到的话,那就是释放、耗费、挥霍、游戏和最大限度的个人自由。”

日常生活也是最人性的生活。很多人都鬼迷心窍地希望自己活得惊涛骇浪,但坦率地说,少有人有幸遭遇,更没几个人能真正承受那样的生活。95%的人被日常生活覆盖。即便是另外5%的幸运儿,在享有巅峰生活的同时,多半也会为自己的癫狂付出代价。这个社会往往高估了“成功”的价值和意义。最人性的生活,应该是能让大多数人的情感和意志得到安抚的生活,它应该有助于养育我们智趣、和谐的心性,不妄求,不焦躁,不窘迫,不苟且,那正是我们的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也是GQ所倡导的生活。当我们把生活从家国社稷、财富、成功转移到日常、个人和审美的时候,一场最深刻的革命发生了。这场革命尊重个人意愿和智识,尊重美和情感,尊重一切提升我们生活品质的物质和精神;这场革命不喧嚣,不流血,不以丧失人性为代价,没有破坏只有建设。它唯一的目标,就是驱散虚妄和贪欲的迷雾,还原、铸造坚硬如磐石的生活常识;这场革命是真正民主的革命,它的受益者不再是少数权贵和竞技场上的赢家,而是每一个能感受和领悟它价值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