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脚能透露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朋友回北京了。不是坐飞机,不是乘火车,当然更不是骑马。他是走回来的。

为迎接他,我特地到京西门头沟深山里的爨底下村。这个距离北京城九十公里的小村落,明清时期曾是北京通往河北、内蒙古的古驿站,也是京西连接边关的军事通道。它旁临的黄草梁大草甸一望无际,像是古时英雄聚会的地方。看见朋友满脸烟尘地走来,背景是草浪翻滚、山石峥嵘,简直是千年前《荡寇志》里的场景。

出走一年半,朋友的想法就是用双脚行走中国:“我并不确切地计划去什么地方,只在地图上大致画了一个圈。在一个小饭馆,偶然碰到一位蒙古族的羔羊饲养老人跟我说,你应该到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看看。我真的就到了那儿——住老乡家,放羊,给当地人剃头,干点杂活儿,然后继续走。

“我在草原上不认识路,就找电线杆儿——顺着电线杆儿和电话线,就迷不了路。我顺电话线找到一条土路,那里一天也过不了一辆车。在一个废弃的小站上,我还写了一篇小说。

“我曾经想写三本书,记录这一趟行走。可走着走着就改变这想法了。行走的过程中,发现写作不重要了。

“从内蒙古到宁夏,从甘肃到青海……到吐鲁番,再到库尔勒、帕米尔,断断续续,又走到四川、云南,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走!什么信息啊,城市啊,都忘了。行走成为一种惯性。

“行走颠覆了我许多观念,让我变得简单。这对我的人生具有哲学意义。”

人思想的形成有很多种方式,还从没想过,机械、单调、在很多人看来乏味到近乎自虐的行走,会在人生观上影响一个人。

朋友是个极端的人。也正是他的极端,才让行走这个简单的身体行为升华出意义。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说,生命“只是行走的影子”,道出了本质,即没有行走,就没有生命。在他那里,所有的痛和罪恶都在行走的路上消解了,行走的意义并不是通向远方,而是我们完成疗治和救赎的过程——事情就是这样。

从行走说到哲学有点装,能牛到我朋友那样的人毕竟少数。不过那少数牛人中还有一个叫阿甘。前几天又看一遍《阿甘正传》,因为英语不好,每看一遍都会有新发现。这次的发现非常关键,就是那尾从片头飘到片尾的羽毛。以前对这尾飘浮逛荡又方向确定的羽毛百思不解,这次好像懂了。答案藏在妻子Janny死后,阿甘站在她墓前的一段独白里:“我不知道妈妈和上尉丹究竟谁对。我不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已注定,还是在偶然中随风飘浮。我想,也许他们都是对的,偶然和宿命同时存在。”

说得多好。这就是那尾羽毛,在空中飘浮,被复杂的风向左右,腾空、滑翔、坠落,完全不能自控。但最后,还是命定般飘向阿甘那双泥泞的脚。那是一双用三年两个月十四天十六个小时走遍了美国大陆的脚。阿甘还记得妈妈的话:一双脚能告诉你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他曾经的过去,未来能走多远。

阿甘妈妈的话千真万确:一双脚能透露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它虽然只占我们全身表面积的2%,却承载了100%的身体重压,人的成长和衰老都是从脚开始的。我们哪里知道,在身体的最底部,藏着这么本质的秘密?

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把心力投注在双脚上,为了健康、游玩、环保或是娱乐,通过行走来解决个人或人类的问题。物理学有种理论叫布朗运动,即任何悬浮在液体或气体中非常小的微粒(布朗微粒),永远处于无休止的没有规则的运动状态中。现在把那种想哪儿走哪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赤足旅行,叫布朗运动。物理范畴的布朗运动据说帮助爱因斯坦证明了分子的存在。在这个充满了线路、指南以及你不可不去、一定要去的攻略时代,瞎走、乱走的布朗,是不是才算行走的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