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堡变奏曲(第2/2页)

朱晓玫说,每次弹《哥德堡变奏曲》,都觉得这支曲子来自寂静,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此前对这支曲子完全不熟,为音乐会做功课,我提前二十天,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听《哥德堡变奏曲》。十多天下来,它清晰灵动、均衡妥帖的曲式和节奏,渐渐营造出一个慵懒和醒脑交织的气场,近似于早操晨练。每次听到旋律简单,又有少许跌宕的“变奏13”,尤其前面几个音,从旋律、音色、力度、呼吸间歇到节奏的控制,朱晓玫的演奏像真理一样准确无误,没有分毫差池,每次听到这里就彻底醒了。

“巴赫是平衡,是安静,是中国人寻求的最高境界。”朱晓玫喜欢把《哥德堡变奏曲》和老庄联系在一起。她自己说,在国外三十年,没有中国文化的支撑她熬不到今天。有段时间,艰难时,她每天早上弹《哥德堡变奏曲》,晚上临睡看老庄。老子推崇水,巴赫的音乐就像水,它不强烈,不竞争,但具有巨大的能量,使人安静,找到平衡。“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柔之胜刚,弱之胜强”。

柔弱如水,何以自强,柔弱的力道究竟从哪里来?胡适在美国的时候,有次去大峡谷,看到很大的瀑布,就对女友韦莲司说:“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至柔可以克万物。”水在中国人心中是特别柔软的东西。韦莲司告诉他,错了,水有力量绝对不是因为柔弱,水的力量是因为有势能。是啊,无论朱晓玫还是巴赫,他们的力量都不只是柔弱。巴赫不是那种用情感淹没一切的音乐家,却总能把我们置于人类生活的广阔和无穷中。

朱晓玫当然也不是。《哥德堡变奏曲》演奏完毕,经久不息的掌声换来一曲加演。演奏前,朱晓玫动情地回忆自己很多年前第一次在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的情景,演奏者是奇女子顾圣婴(那是另一个惨烈的故事):“很多前辈都走了,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幸运,这支乐曲献给没能走出‘文革’浩劫的人们。”

加演曲目是巴赫的《C大调托卡塔》里面的一段慢板,从来没听过,可第一个低音出来,就让人备感沉重。六十五岁的朱晓玫坐在那里,一脸苦厄,满是皱纹,她太普通了,普通得像我们身边的每一位母亲。随着音乐节奏的徐徐推进,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随重音抖动,似一个背负重托在苦路上跋涉的圣徒。这是救赎吗?为那些没能走出苦难的灵魂。经过多少劫难才能走到今天……她沉静内敛的痛苦,她的精神质感,她去朝圣巴赫音乐所祈求回来的安谧,绝对不是柔弱,而是势能,以气作骨,让人震撼。

记得在一个不知是哈佛还是剑桥的网上音乐课程里,听一个老教授说过一个观点。他说,音乐是一种和谐的比例,可以是声音,也可以不是。比如山河,比如人身体和灵魂的比例。在古希腊和中世纪,音乐就不只是声音,而是一种合理的比例关系。从音乐演奏层面,朱晓玫和巴赫难分难离;但从精神层面,朱晓玫独立出来,更贴近老教授所谓那种音乐的核,朱晓玫的音乐已经不只是声音,是山河,是人的身体和灵魂……在加演曲目中,我才慢慢感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