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赋 第四章 紫阁峰头占白云(第3/4页)

韩锷开始听着,先是惶然,然后羞急。然后情怀做恶,然后直欲痛骂,然后却心头多多少少升起了一丝悲悯——这个女孩儿,生长王府,自小尊荣,可人世间的一点点真实她都没有过的。她是一个活在荣华套子里的人,却还想要得到一点人世间、掌心里、真真实实感触。可听她说到最后,他心中又只觉厌恶。他忽耸身而起,一让就让开了艾可偎上来的身子。他还不知说什么好,艾可的脸上忽浮起她一贯的骄横之色,那神色一刹那间破坏了她所有的真实。韩锷倒不觉得她往日的举动有多无耻——虽然那让他觉得恼忿与窘怒,可这一刻,她又回复到她一个王府千金时的神色,倚仗起她自身之外所拥有获得的、以图占有什么的表情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怒气与羞忿。他忽冷静道:“二姑娘,请自重!”

艾可忽迷声道:“……自重?我有什么需要自重?我爱你还不够吗?”她声音忽紧,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哼声道:“少拿这个来说我——我们上面人无论做什么都是自重的,别拿这个俗世规矩套我,那是套你们这些出身低贱之辈的。你在我面前,才要学会什么叫自谅自重!”

韩锷更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身子一腾,已向门外闪去。艾可出手一拦,可他踏歌步疾施之下,却有何人可以拦住?韩锷已出门外,却听艾可在身后声嘶力竭道:“姓韩的,别给你脸不要脸。总之,是我玩了你,是我玩了你的!”那声音聚集了仿佛人生所有的怨恨,是操枷者对待他胯下的人狰狞的笑容与诅咒——但你缚不住我的,但你缚不住我的!韩锷在心头冷冷地呼啸,他的身子已向夜色中闪去。

长安城外有一座山,山名紫阁峰。夜寂静,韩锷独坐在峰头沉思。从这峰顶望去,可以见到大内的灯火。他的心情一时很乱,旧日的梦魇带着一股糜烂的气味压迫着他。他长吸了一口气,勉力才把纷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对自己少年时的记忆是有取有舍的,他更情愿记住的是太乙峰头那银白色的虽寂寞但还干净的年华,而皮儿巷中那些霉湿腐烂的记忆他是情愿忘却的。但这夜,所有过去的一切都裹挟在一起重来了。那个长安,叫他如何来爱?他情愿把自己心头的长安打扮成一片银白的色泽。他在心头试着回想起关于二姑娘的一切,想起她的欲望、她的诉求、她的本真,本来那一切也该无可指责吧。为何一沾上人世中的秩序,它就会变得那么污浊可厌?

他在心底也想起了殊儿,想起了夭夭……女人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夭夭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吧。很多美好,只是一刻的,真要执着意把它纠缠上一生一世,最后,总会千疮百孔的吧?

他又想起方柠,方柠要的,其实也不过是在这个人世纷繁的秩序轨则中与自己的相伴吧?可如果自己不是死不悔改的常存有一颗脱略的心,她还会爱与珍惜自己吗?那个秩序中尽是些已经异化了的男人,他不要自己那样,他要自己——像个男人。他的手伸到衣襟里摸到了那个“丝大头”。心里揣想着:父亲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又去把这破烂尽的玩物拾回来的呢?想到这儿,他的眼里有些湿。父亲对自己也不是不关爱吧?但手触着那脏而旧的绵软的丝线,想起那一份千疮百孔的爱,他觉得自己怕的就是这个——要么全要,要么不要,他不要那一份最终注定被伤磨折旧成千疮百孔的事物,哪怕他们管那也叫做——爱。

可那点点千疮百孔的东西却是人世倾轧中一个个小民们最后的救赎了。这是造化开的一个什么破玩笑?韩锷耳中忽有警觉。这紫阁峰原是他从小来玩惯的,地形极熟,身子一旋,已找了块大石头后面隐住身形,那先登上峰头的人是个女子。韩锷在暗影中抬头望了一下,心头就惊呼了一声:余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