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韶华(第4/11页)

这是司徒家最漂亮的一片庭院,遍植大江南北搜罗来的各色花木,四季花开连绵不绝。门前那棵枝丫繁茂的样树,据说是司徒烈出生那年司徒峙手植,为取一个前程高举的好彩头。连廊尽头搭一座大戏台,曾几何时笙箫歌舞之声夜夜响彻夏园,姑苏城里谁人不知司徒少爷的戏班尽得风流。如今这里陈设未改,只是早已没了昔日的富丽与闹猛。凌郁轻微的脚步声落进园子里,就像沉入了一个不会醒来的熟睡深处,激不起半点回响。

凌郁走进司徒烈卧房,四壁上挂着他收藏的鸟兽标本,月光下栩栩如生,飞禽走兽欢呼雀跃,簇拥为伴。墙角有五只大箱,随手打开一只,里面堆满了家居的长袍、糯袄,行猎的貉袖、紫衫,出游的鹤氅、蓑衣……司徒烈偏爱暖色,凌郁知道这些衣裳大多是镶金的缎子、猩红的织锦、钻绿明黄的丝绸绫罗。他的人迎面走来,太阳光般眩目,让人不得不眯起眼来看。手指滑过这些细腻光滑的布料,凌郁忽然觉出自己的自欺欺人。他当然存在过,他曾如此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世间。房间里仍充满了他的气息,那样浓烈那样鲜呛,仿佛要把一切都烧着,把一切温暖的和明亮的东西都吸进他身体里去。

凌郁在司徒烈房中坐了整整一夜。当晨曦缓缓漏进窗子里来时,她方看清楚手边锦缎之间裹着一只香囊,里面层层叠叠的繁复花瓣,装满了一朵朵开至最盛的海棠花。她当然知道这是谁人的香囊,这是何处的花朵。那年春天她头回见那一大片盛放的海棠树林,鲜艳到极处,亦绚烂到极处。她心中纵有再多成见,亦不能不为这少年对骆英一掷千金倾下的满腔爱意而撼动。那时候她其实是何等羡慕骆英,她内心里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妒忌。被人所爱是多么好,她愿不惜一切但求能为人所爱,真挚地,热烈地,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然而情爱恰如鲜花与锦缎年华,最是不能持久。而今花瓣干透了,结成浓烈的墨红色,恰似烫在司徒烈胸口上的斑斑血迹。

我不原谅你,我们永不原谅你!司徒烈在她耳边冷冷地笑。

凌郁心像要炸开了似的,仓皇皇逃离夏园。可这声音整日里都拢在耳边,不许她片刻安宁。她胸口憋闷得慌,无故和下人发了顿脾气,冲出司徒家族大门,一时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便立在门廊下发怔。

“这位公子,外乡人跟你问个路,可行个方便?”

忽从不远处飘来一个悠长的声音。凌郁抬眼望去,只见石桥边站着一个宽袍大袖的青年,手上牵着一匹光亮亮的黑骏马,竟然是义兄慕容旷。

喜悦的潮水一下子涨上来,漫过了内心里起起落落的悔恨纠结。凌郁快步迎上去:“大哥!你怎地才来看我!”

“我在这儿已站了老半天,凌少爷却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哪?”慕容旷脸上满满荡漾的都是笑意。

“我就是在想,这个大哥呀,一回家去就把我给忘在脑后了吧。”

“哪儿能呢?我可还想着你说姑苏小菜的种种好处呢。”

“现下就带你去尝尝这种种好处!”凌郁摸摸大黑马的鬃毛,拉着慕容旷往闹市中去。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一路闲话,但觉山河锦绣,岁月停顿,人世繁华明亮。

凌郁挑了一家相熟的渔家菜馆,清静少人,鲈鱼脍做得却甚为鲜美。慕容旷夹了一筷,不由赞道:“果然肥嫩细腻,难怪前朝那个张季鹰,一想起这道家乡菜,连官都不做了,千里迢迢辞官归家去了。”

“你且莫急着说旁人。还有一道莼菜羹即刻便上,定教你这个外乡人吃得连家都不想回了。”凌郁抿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