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第4/5页)

兄妹俩对峙片刻,一个泪眼,一个怒目,察察儿的眼泪留在面上,程凤台的眼泪掖在心里头,酸得胀痛。二奶奶被丫鬟们搀着来劝架。进门先把程凤台连推带打轰出去:“一回家你就找三妹的茬子!她怎么你了?啊?连自己妹子都看不顺眼了!只有那个戏子才是你的亲人!”程凤台顺势走出去,站在廊下抽了半宿的烟。

程家小的病,大的闹,氛围不睦。程凤台说好第二天就去看商细蕊的,结果也食言了。商细蕊早料到程凤台回了家里就没准儿,心里倒不怎样失望,在医院住够一个礼拜,伤口线都没拆,说啥也要出院回家。等程凤台抽身出来找商细蕊,小来告诉说商细蕊带着水云楼的小戏子们上景山去了。程凤台纳闷:“伤还没好,去景山玩儿?”

商细蕊带着小戏子们登上景山,可不是为了玩儿的。这几个孩子如周香芸杨宝梨小玉林,都是万里挑一的,来水云楼几年,他不可谓教得不尽心,如今耳朵半废,再要指点小戏子们的功课,恐怕是难了。幸而孩子们既有天赋,也肯用功,如今像模像样的唱全本戏,很撑得住场面,只等着商细蕊画龙点睛,就能出师。

从景山往下望,整个紫禁城尽收眼底,琉璃瓦金光点点。商细蕊受伤后瘦下一些,当风站立,神态自若,因为眉目长得好看,在风中不但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着仙风道骨,飘然萧索的味道。吹过一会儿冷风,他指着脚下皇城,说:“咱们平时喊嗓都是临水最好,今天改登高,来吧。”

孩子们互望一眼,羞答答扯出一嗓子,总觉他们的声音被全北平的人听去了似的,台子太高,场子太大,连杨宝梨这样泼辣的性子都不敢放声。他们喊完一嗓,自己也知道不如人意,怯怯朝商细蕊看去。商细蕊今天像是踏青来的,一手挂在脖子养伤,一手是空的,没有带着打人的家伙,孩子们略放了心。

商细蕊说:“别停下,继续唱,平时怎么喊嗓的,这也怎么来。”孩子们重拾信心,朝着皇城鸣出清音。商细蕊鼓足声气,乘着孩子们的戏嗓说:“自打有了京戏这行,生角儿为尊,旦角儿为轻,旦角儿总是个陪衬,好比君臣夫妻,做臣的要俯首帖耳,做妻的要亦步亦趋。都说这是乾坤纲常之理,天经地义的。可是宁琴言宁九郎硬是一嗓子抬举了旦角儿的地位,从南府到正乙祠,唱得里外火红!唱旦的自此算是抬头了!多少出名的老生请着宁九郎的戏!到了我水云楼,更不得了,旦角儿戏竟能挑大梁,撑起一个戏班子!所以,生又如何,旦又如何;男又如何,女又如何?得人心者得天下,谁抓着人心,谁就是这行里的王!”

孩子们面朝巍峨宫殿,耳朵里充满着戏声,然而商细蕊的话语竟然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使他们的嗓音敞亮一些,肚子里团聚起一股热气。商细蕊还在说:“世人轻贱戏子,说戏里的都是假的,要我说,戏外的也不尽然是真的。他们看戏的时候如痴如醉,看见秦香莲要哭,看见陈世美要骂。有人为了杜丽娘哀戚死,有人看过冥判,晚上夜路都不敢走!他们分得清真假吗?上了戏台子,你们是王,他们是臣,你们让底下人哭,他们就得哭;让底下人笑,他们就得笑。除了真皇帝,天下哪还有比唱戏更能摆布人心的活儿?真是顶顶尊贵的了!唱!大点声唱!别怕人听见!他们求着盼着你们赏一嗓子呢!”

小戏子们从没听过商细蕊一气儿说出这许多的连篇话,他们越听着,嗓子里喊出的声音就越响亮一些,到最后就听不见商细蕊的话了,只觉得肚子里的热气蒸腾翻涌,千军万马似的要从嗓子眼冲出,震麻了耳朵震麻了心,那么没命似的喊,惊雷滚滚的,把整个北平城都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