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另一种生活(第5/8页)

孙老虎看来比我还要吃惊。他虎瞪着两颗栗子大的眼珠,嘴巴也咧得塞得下自己的拳头,怔了半晌,像是对自己劈出去的掌子说了话:“小六!你打哪儿练的这个?”说罢一侧身,我才看见他那偌大的一个身躯后头瑟瑟缩缩站着个又瘦又小的影子。

“爸—我、我没练什么。爸—”

“放你娘的狗臭屁!”孙老虎说着身形一低,冲左又横劈一掌—这一掌和先前那一掌正相反,是个掌心向下,自内而外的势道。可同样的,掌到处孙小六又不见了。

在我视角之外的右边,孙妈妈和小五齐声喊了个“爸”字。孙妈妈紧接着哭了一嗓子,站前两步,刚够让我瞧见她平伸双手,像我们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那母鸡的姿势,拦住孙老虎—不消说,孙小六已经藏到她或者小五身后去了。

可这时孙老虎似乎不像先前那么恼怒了,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珠子也显得长了些、扁了些,只嘴里还止不住呼吐着气息,像是跟孙妈妈或者他自己说道:不对!全不对!老彭身上没有这一路的功夫,他哪里学的?什么不好学学这些丧门败家的东西?”

“我没学什么功夫,爸—”

“他没学什么功夫,你听见了,爸—”孙妈妈一向跟着孩子喊孙老虎“爸”,我那还不懂事的时候老以为孙妈妈也是孙老虎的女儿。

“刚才他躲过我两掌,用的是同一套身法,源出咱们老北京自然六合门下—漫说我不会,就算他爷爷在世的时节也不一定会。这小子明明在外头混了事,死鸭子嘴硬还说没学什么功夫。你知道他认识了什么荒唐人?干下了什么糊涂事?这一去一年三个月又十天,他妈的用脚都走到兰州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孙老虎不进反退,一屁股倒回一张垫了个小五给绣的大花椅垫的破藤椅上,又叹口气,话似乎是对孙小六说的,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裤裆:“头两回我们只当你小,玩儿野了,走丢了,只怪做父母的上辈子欠人情,报在今世。这回你小子他妈不回来则已,回来了要是没个交代—”说着又一记飞身上前,硬叫孙妈妈挺胸脯给撞个正着,夫妻俩成角抵之势,杵在地上顶成一个大大的“人”字。说时迟、那时快,小五一手牵起孙小六,另只手兜空画个圈儿,双腿已经凌空飘起—正是一种“飘起”的姿势—起得快、飞得慢,在空中犹似在水里一样绞着腿,但是空出来的一只手却以极惊人的速度猛可拉开窗扇,一霎时间姊弟俩早就越过我的头顶,端端落在郭家加盖出来的厨房顶上。孙小六一见我就笑,小五则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偷眼睇了睇屋里,继之一摇头,俯身抄住我腋下,使劲往上一提,我便双脚离地,像一片轻盈的花瓣儿那样盘盘旋旋跟着她飞出七八公尺远—在此之前,我从未能这样亲近小五的身体,也从来不知道她身上搽了和明星花露水有些相像、却又很不一样的什么牌子的香水。可偏在这非常短暂的一两秒钟里,我没来得及想到该摸她一把。当时我吓得就差没尿湿裤子,满脑子仿佛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念头,在我自己的耳鼓深处大喊:完蛋!我要摔死了。”

可我没摔死。小五兀自落地站定之后,我和孙小六才软绵绵地踉跄几步。小五随即低低喊了声:“再跑!”我们似也没什么别的主意,只好跟着她往村子旁边的莒光新城建筑工地里跑。那是十二幢各有十二层高楼所组成的新式大厦型公寓。当时建筑体已告完工,只等着泥浆干透,便要拆板模,整内壁了。也正因为工程到了中后期,满地都是各种工匠白天收工之后懒得带走的工具、器械和看起来不知是等着要使用还是已经废弃了的材料。小五直如生了双夜眼似的一径带我们通过这些,直上迷宫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