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崩即崩耳(第3/7页)

话说到了乾隆十七年壬申,有秀水人钱载字箨石者中了进士。此人襟抱豪放、性情疏狂,爱饮酒剧谈,尝与朱竹石、王石臞等名公过从,终夜讲论学问经术,常达旦不寐,犹不尽兴。壬申这年得中进士的考题又正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雍正十年壬子那年—钱箨石参加乡试时的试题一模一样。为了纪念这似乎是天意助成的功名巧合,也为了方便他与同侪好友纵谈助酒、雄辩佐觞,遂延请匠人至家,起盖了一幢一楼一底的小阁。楼下是饮宴之所,楼上是书斋,阁名“念平乐”。“念”字为“廿”的音读,且箨石名“载”,合念载二字即是二十年之意,自有纪念其二十年苦读双捷之意;“平乐”则典出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从这“念平乐阁”的完图、起造到竣工,长达三年之久。凡一砖一木、片石片瓦,皆经钱箨石之手,而为他制图的正是这小丐童—只不过此时丐童已经不再是乞食者流,年事亦长,成为一方名匠,人皆以“齐儿”呼之,盖取谐音“乞儿”,但是齐儿也全然不以为忤。三年阁成,钱箨石早与这齐儿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遂收之在府,专事研究建筑图制,每有发明,即由钱箨石荐与那些宦囊甚丰的官人,为之建造林园房舍。朱竹石的“钓沧楼”取境杜牧之《旅宿》“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以及王石臞的“楚碧楼”取境柳宗元《溪居》“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等,皆出于齐儿之手。钱箨石甚至出赀鸠工,为齐儿印行了一卷《雅阁图谱》,并亲为作序。这图谱便是以齐儿之名署撰—他于是有了个和钱箨石一样的姓,名字也改了,叫钱济,字渡之。之所以加上三点水的偏旁,可能与《雅阁图谱》序称其“尤善于水上造阁,波波叠映,蜃影千端,非凡师俗匠可及也”有关。

钱渡之从此有了出身,也正因为朝夕往还、耳濡目染于钱箨石的书生气质,是以教养子女必由科途出身。果然不出三代,他这一门便出了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一人会试中了进士,官授翰林苑修撰。此外,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这一支的后生代代传习下去的一门画功始终不曾中断过。

据闻钱渡之本人到了晚年,因为某次替一道观画工图而结识了一个叫吴燕然的老道,老道问了他一句怪话:“大匠起楼造舍凡数十年,可曾拆过一屋否?”钱渡之闻言大惊,从此转入了另一个境界—但闻他镇天价枯守在一池中小阁之上,日夕绘图,动辄数月。待工图制成,立刻雇工兴建,经常亦须费时一年半载。一旦竣工之后,这钱渡之便召来亲朋好友,在那新建的楼宇旁围观。此时钱渡之便昂声喊道:但看他起高楼,但看他宴宾客,但看他楼塌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看来美轮美奂的屋宇应声便倒,落地便成为碎瓦破砖,并无一材半料可以再资利用了。后世建筑工匠切口称“浅肚子匠起朽木头楼”,指工匠本事不济,房屋盖得不牢靠,其实说的就是钱渡之晚年痴狂,以即建即拆为游戏的掌故,外行人误以为钱渡之三字为浅肚子,非其原本也。

但是,古代建筑工匠却明白:钱渡之并非真的痴狂,而是另入一层匠作的化境。

署名“陈秀美”撰写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大约可称为近世硕士论文中最为宏伟的巨作,全文连注释近千页。此书于一九六七年一月由台湾某知名水泥公司资助出版,出版单位为与该公司同名之文教基金会,仅印行五百套一千五百册。此书体制之所以如此庞大乃在它并非徒为上海小刀会之背景来历作考据、论证,它也旁及于又称洪门的天地会势力所及的诸多行业、生意和底层社会生活状态。不过分地说,此书其实是清代中叶以后华中、华南各地民生实况的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总记录。其中即有“建筑门”之卷,对当年钱渡之临老成狂的行径有非常精辟的析论。著者如此写道:“钱渡之从道士吴燕然那里体会到建筑物的‘非恒性’。这种体会不只是融佛道‘即生即灭’之理于道家‘绝圣弃智’、‘忘机去巧’的思考传统,更牵涉到一种极其复杂的匠作技艺。就技艺来说,这种在构造完成时异常坚实、牢固的建筑物可因一个非常轻巧和细微部分之破坏而整体崩毁,它其实对匠作这一行作了双重的严酷挑战。一方面,建筑物的设计者必须从起造整幢建筑物的开始便构架出摧毁它的机关,使之一触而解、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力。另一方面,及时摧毁创造者精心设计,甚至亲自动手施工的建筑物则确实考验也颠覆了其人对物、对成品、对艺术成就的心理性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