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八

星期六撒过大米之后,法比奥曾经打电话到爱丽丝的手机上,但那已经是当天晚上了。爱丽丝不明白为什么法比奥不先打家里的座机,后来她想到,也许是因为家里的电话是一件关系到他们两个人的东西,在这种时候,法比奥不愿再与她分享什么,其实爱丽丝也有同感。这次通话时间很短,尽管还包括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他说:“今晚我就住在这儿了。”这句话就如同一个已作出的决定。爱丽丝回敬道:“我看你明天也可以睡在那儿,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然后,当那些纠缠不清的细节得到澄清后,法比奥补充说:“爱丽丝,我很遗憾。”爱丽丝挂断了电话,连一句“我也是”都没说。

爱丽丝没有再接电话。法比奥很快就不再继续拨她的手机了,处于自怜边缘的爱丽丝自言自语地说:“你看见了吧!”她光着脚在家里走来走去,胡乱收拾着丈夫的东西:一些文件和几件衣服,她把这些东西收敛在一个纸箱内,扔在了一进门的地方。

一天晚上,当她下班回来的时候,发现纸箱不见了。法比奥没有拿走更多的东西,所有家具都原封未动,衣橱里仍然放满了他的衣物,但客厅书架上有些书被抽走了,那些黑洞洞的缺口见证了他们关系解体的肇端。爱丽丝愣在那里,注视着那些缺口,她第一次感觉到所谓的落寞在身边变成了一个客观的事实、一个有着固体形状的庞然大物。

爱丽丝心怀慰藉地顺其自然了。她觉得以前的一切都是为别人做的,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屈服,这样就行了。她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花在自己的事上,但感到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那种疲惫感就像在黏稠的液体中前行一样。最后,她连最简单的活儿也不干了,要洗的衣服都堆在洗手间里,而她则一连几个小时躺在沙发上,她知道脏衣服都堆在那儿,而洗衣服只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但她全身没有一块肌肉认为这就是该去洗衣服的充分理由。

为了不去上班,她会谎称自己得了流感。她的睡眠时间大大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即便是大白天也照睡不误。她连百叶窗也不合上,只靠闭上眼睛来回避阳光、删除她周围的事物乃至忘记自己可憎的身体,这副身体已经越来越羸弱了,但仍在顽固地对她的思想发动进攻。那些沉重的后果总是挥之不去,就像有一个陌生人睡在她的身体里。但这个人在她身上经常是久久不肯睡去,即使是在爱丽丝昏昏欲睡的时候。爱丽丝睡得很沉,而且会不断地做梦,睡觉对于她来说越来越像一种依赖。倘或爱丽丝嗓子发干,她就会梦见自己呼吸困难;倘或她的一只胳膊因长时间地放在枕头底下而被压得发麻,她就会梦见是狼狗在啃噬这只胳膊;倘或她的双脚因翻身时露在被子外面而变得冰凉,她就会觉得又一次落入了谷底,雪一直埋到脖子上。但是她不害怕,而且几乎就没有害怕过。全身的麻木使她只有舌头还能动,她把舌头伸出来,想尝尝雪的滋味。雪是甜的,爱丽丝本想把面前的雪全吃光,但她的头却无法转动。这样,她只能待在那里,等待着寒冷爬上她的大腿,充满她的腹腔,再从肚子中扩散到血管里,冻住她的血液。

爱丽丝醒来后,仍然被那些结构已不完整的思虑侵扰着。她总是要到不得不起床的时候才肯起来,那种半梦半醒间的模糊意识慢慢变得稀薄,在她的脑子里留下一些像奶渍一样的痕迹,如同一些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与其他的记忆混杂在一起,简直就像真事一样。她在寂静的房子里到处游荡,就像是自己的幽灵,不慌不忙地依循着自己清醒的神志。“我真是在发疯!”她有时这么想,却并不介意。她甚至想笑,因为她终于在自己作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