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鹰之薨落 第二节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啦地响。呼玛佝偻着背,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从纛杆下走过。她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这么没了。

  金帐宫就是这么个地方,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从朔北部来,发间插着一朵巨大的龙血花。后来她变成了青阳部的白帐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是一起嫁给大君的,下车时,姐姐惊恐不安,妹妹却像只怀着敌意的小野猫似的,死死盯着大君,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大君只是笑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白帐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给守夜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上,抓着磨石打磨手中凶蛮的重刀。那是巴夯·莫速尔,青阳有名的将军,他和他的哥哥巴赫·莫速尔一起带着上万骑兵。巴夯亲自在这里守夜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们兄弟一起来看望大君,出帐的时候巴赫将军脸色不好,叮嘱巴夯将军留下来保护大君。巴夯再没离开,吃饭睡觉都在白帐里,憋不住了才跑出去拉屎撒尿。呼玛不太懂男人的事情,却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在金帐里张弓搭箭,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乱糟糟的。这座白帐周围也多出些呼玛没见过的人来,神色鬼祟地张望。这些人但凡被巴夯看见,巴夯提刀就逼上去查问,渐渐地这些人才不敢靠近白帐了。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下腰,放在巴夯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的。”

  巴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继续磨他的刀。呼玛掀开内帐的帘子,就看见床上年老的男人。男人身上裹了一件东陆织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睁着眼睛,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眼睛里那块白翳原本锋利,如今像是散开了,显得瞳子灰蒙蒙的。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一直是这样,呼玛知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向前方,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大君一直握着床边女人的手。女人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就疯了,十几年了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当年那个头戴一朵龙血花的十五岁女孩。

  呼玛蹲下身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阿苏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