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乱 第14章

鸡叫头遍敖谨就醒了,天刚麻麻亮。

推开柴门,青郁的仲夏气息扑面而来,满园生机勃勃的浓影。山药在葡萄架下睡成一团,听见门响头也不抬,正合着小闲所说,“当条护院狗都嫌迟钝”。

敖谨套上马车,盛了一瓢稗子倒进马槽,预备待会儿出门采买。熙来攘往的市场容易隐匿行踪,东西两市便成为各路义士联络接头的据点。正因如此,敖谨来到天启之后还继续留在顾府当杂役——一个大户人家需要太多东西维持一天的生活,他可以驾车走遍市场每个角落而不引起巡卫的注意。

敖谨用特制的膏药遮住脸上的黥痕,戴上斗笠准备出门。走到葡萄架旁,山药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四足腾空往外狂奔。喂食也没见它跑得这么快,敖谨心里纳闷,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

整个顾府都沉浸在破晓前最后的睡梦中。山药一路狂奔,最后扎进中庭的主屋。

那是顾小闲的寝居。

屋内一片漆黑,偶尔传来一两声激烈的喘息,像是哭的太用力,上气不接下气似的。敖谨叫了几遍无人应答,正在迟疑,忽听里屋轰然作响,东西摔得稀里哗啦。他终于顾不得礼数,一手打亮火折子,破门闯了进去。

顾小闲伏在山药背上,破风箱似的直抽气。原本靠墙的红木搁架被翻倒,碎瓷片摔了一地,她却不管不顾,胡乱地用手扒拉,血顺着指尖一直淌。

敖谨大惊,扶起小闲一看,眼瞳翻白,嘴唇青紫,气息长进短出,显然得了急症。他立即扯了条毯子将人裹住,抄起来飞奔出门。

这么紧急的病况,以前只在蝰蛇咬伤的人身上见过,只怕根本来不及找大夫。这家伙总说自己贪生怕死、命大福大,总不会那么容易死吧?

敖谨步履仓皇,险些被门槛绊倒。正在此时,山药从背后直撵上来,急急挡住去路。它看看敖谨,又看看小闲,往地上丢了一枚瓷瓶。

瓶中滚出几粒乌黑的药丸。敖谨略一迟疑,捡起其中一粒塞到小闲口中。

他没有会错意。山药找到的,确实是救命的灵丹。小闲服了药,不多时便顺过气来,渐渐停止了抽搐。她睁开眼,有些惊惶地环顾左右,像是梦游之人中途转醒,自己倒被吓了一跳。

“该死,好痛。”

她甩了甩手,试图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背后还靠着一个大活人,惊得好一通喊叫,声音高亢有力,明显已无大碍。

敖谨松了口气,将小闲扶到床边坐下,点亮桌上的油灯。

“你病了?”

“老毛病,死不了。”

小闲无所谓地抹了抹脸,一手冰冷粘腻的汗,这才发现单薄的夏衣早已汗湿,脸上顿时爆出一团血红。

“你知道了!”她裹紧毯子。

“我早就知道。”

敖谨头也不回走了出去,片刻又端来一盆清水,言简意赅道:“手。”

小闲从善如流伸出手。

“七公子,我从来没有向外人透露过你的身份,公子这么光明磊落知恩图报的人,一定也会替我保守这个小小的秘密,对吧?”

“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别人知道你是女人?”

“我怕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敖谨将她掌心的碎瓷片一一挑出,冲净残血,低声道: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明明怕麻烦,却对一个毫无益处的逃犯伸出援手。明明爱财如命,却看不过路边的孤儿寡老,每每倾囊相助。既本事了得,又笨手笨脚,总把自己搞得命悬一线。既聪明,又糊涂,老做一些赔本买卖。我跟着你好几个月,也没看懂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敖谨平时沉默寡言,一开口竟句句打到实处,噎得小闲说不出话来。

她憋了半天,眉毛一挑,笑嘻嘻道:“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等你将来做了义士领袖,脑袋可就值钱了,千万不要太轻信于我。要说糊涂,你才当真糊涂,如果当初答应了百里恬,你荣华富贵也有了,血海深仇也报了,还用得着当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