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俄罗斯散记(第3/6页)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随即放出了光辉。起初这光辉还有些混浊,很快便清澈起来;银光闪闪,如水银泻地。草梢肃然不动,安静了一刻,四周便响彻了虫鸣。夜的草原并没有休息,而是更蓬勃地表现着生命的运动。有浪漫情怀的人捡来一些枯草,点起一堆篝火。在明月的逼视下,火苗显得软弱,像没有热度的、褪色的红绸。成群的飞虫往火里扑,烧得翅羽啪啪响。但篝火很快便熄灭了,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草原上潮气浓重,干草难弄,人们其实没有心思,浪漫情怀不能持久。草原一望无际,只要有车来,几十里外就能看到。大家四处看看,只见月水流动,只有草色朦胧,没有车影,这时候了,不可能再有车来。人们绝望了,嘟哝着,咒骂着,钻进车,睡去,或是迷糊着,熬这漫漫长夜。

我拉着朋友,往草原深处走去。我们分拨开茂草,简直就是分拨开月光。我感到身在月光水里游。我伸出手去,抓一把,撩一下,分明感到月光的阻力,恍然听到月光水的泼剌之声。就这样走啊走,起先是清清楚楚,继而是昏昏沉沉,沉浸在幸福的麻木状态中。但我的朋友受不了了。他说:哥们儿,别走了,再走就到了莫斯科了。我不理他,继续前行。我知道他会厌烦,这种月下的草原漫步,腿被露水打湿,脸被蚊虫叮咬,同伴是粗鲁的男人,不是多情的少女,他理应厌烦。一切都是重复的,同样的草在磨擦我们,同样的虫鸣在喧闹我们,同样的月光在照耀我们,但我的兴趣就在这重复之中,我的幸福也在这重复之中。

我们终于在一个突起的山包上停住了。转着圈子往四处看,看到了极远处有一簇闪烁的灯火。朋友说:那就是红石市了,可望不可即。我说:老兄,老兄,我已经十分满足,感谢那司机,那破车。朋友道:我认识一个作家,为了证明自己与常人的区别,别人说臭的,他一定要说香;别人说香的,他一定要说臭。我说那就是我。他哈哈大笑。山包上比较干燥,我们坐下来,抽了一支烟,然后躺下。小虫子钻进我的裤腿,我不理睬它们。我仰望着星空,从没见过的如此灿烂的星空。在漫野的虫鸣声造出的特殊的寂静里,我倾听着星斗的声音。星斗灼灼,摇摇欲坠。流星如火,划破天穹。中国的老人们对自己的后代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坠一颗星。俄罗斯的老人对自己的后代说:天上坠一颗星,地上死一个人。我们头顶着同一个星空。我们仰望星空时,国界便模糊不清了。但我们到底不能永远仰着头,更多的时候我们必须低下头。我们低下头时,便面对着严酷的现实。中国的国土上人满为患,而俄罗斯的国土上人烟稀少。我们的草原载畜量过大,草原已经疲惫不堪;我们的森林在逐年萎缩;我们的耕地面积在逐年减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市场繁荣、物价稳定;俄罗斯呢?你有如此辽阔的草原,你有汪洋大海般的森林,你有浩瀚的土地……可你怎么会这样穷?俄罗斯的人民要想小康实际上并不困难。社会主义在前苏联的试验是比较彻底地失败了。俄罗斯的经济现在还处在休克后的短暂昏迷中。但俄罗斯的自然条件实在是太优越了,国土如此辽阔,资源如此丰富,人口如此稀少,俄罗斯人要想富起来比起我们中国人的致富肯定要容易许多。当时我就想到:他们不会永远穷下去的。我们想用俄罗斯的暂时贫穷来证明资本主义不如社会主义是很幼稚的;同理,如果几年后俄罗斯人民富裕起来,我们也不会把这当成资本主义胜过社会主义的证明。无论什么社会制度下的人民,都是勤劳勇敢、最富有创造力的群体。只要稍稍放松扼着他们脖子的手,让他们能够呼吸;只要稍稍延长他们手铐脚镣间的链条,让他们能够劳动;他们便能创造出璀璨的文化和巨大的财富。否则,过去的世界就不可理喻;现在的世界也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