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行进路上,阿泰尔通常会在井、水洼、泉水附近宿营,选择任何有水和棕榈树荫的地方歇脚。在那儿他不但能让自己稍作休息,还可以解开坐骑的马栓,放其去草地上吃草。由于地点通常是目之所及内唯一一块绿地,因此他的马逃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天夜里,刺客在一圈围墙下找到一口泉水。为了防止沙地将仅有的宝贵水源吞噬,人们一般都会用这种方法把泉眼挡住。阿泰尔落脚后总算喝了个痛快,随后便在附近的庇护所里找了个地方躺下休息。不远处水珠顺着粗凿的石块滴下,水声牵引着阿泰尔的思绪。他想到塔拉尔渐渐消逝的生命,想到更遥远的从前,那些他曾经看到的尸体。每一条被死亡终结的生命。

那时阿泰尔还很小,在一次围攻中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亡。刺客们的,萨拉森人的,当然,还有他父亲的。尽管他还算幸运,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可他真切地听到了,听到了刀落下的声音,还有一声淡淡的物体落地的音声。他想朝门冲过去,想和父亲在一起,却被其他大人拉住。

不安笼罩住他的内心,他大喊:“让我去!让我去!”

“别这样,孩子。”就在这时,阿泰尔看到了艾哈迈德,那个探子。他的命是阿泰尔的父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他凝视着那个人,眼中只有仇恨灼烧,根本看不见其他。而此时的艾哈迈德刚受过可怕的酷刑,身上全是血,只能勉强站立,就连灵魂也被打上了曾屈服于萨拉森人拷问的耻辱烙印。可阿泰尔已经看不到这些了,他心里想的就只有父亲舍弃了自己的性命,然后……

“都是你的错!”他哭喊着一把推开艾哈迈德。对方则依旧低着头站着,他反复咀嚼着男孩的话,仿佛这些言辞有如一记重拳一般。

“都是你的错。”阿泰尔再次嚷起这句话,然后从疏松的草地上坐起来,想要与世隔绝一般,默默将头埋进臂弯。几步之外,筋疲力尽的艾哈迈德也慢慢坐下来。

围聚在城堡外的萨拉森人撤退了,只把阿泰尔父亲那无头的尸体留给刺客们,以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眼下,阿泰尔依旧住在自己和父亲共享的处所里。灰石砌成的墙壁,堆放在地上的灯芯草,一张桌子,两张床,一张大,一张小。他换了自己平常睡觉的床:改睡在大床上。这样他便能继续感受父亲的气息。有时他也会想象父亲还在,在房间里,在桌旁读书,在沙沙卷着羊皮纸,或是夜里回来晚了呵斥还没睡觉的阿泰尔,接着不等他躺下便吹灭蜡烛。想象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如今他已成了孤儿阿泰尔,只有这些回忆与他为伴。阿尔莫林说,等将他的未来安排妥当,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导师还说,不管阿泰尔需要什么,作为他的良师益友,他一定会赶到他身边。

与此同时,艾哈迈德的日子却很不好过,他得了热病。连续几个晚上,他在病中说的胡话传遍了整个驻地。有时他会痛苦地大叫,有时又会像个疯子一样胡言乱语。一天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同一个词。阿泰尔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床边,隐约间他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真是这样。“乌玛。”那喊声几乎撕心裂肺。

“乌玛。”喊声好像是在下面的空院子里回荡。“乌玛。”

不,不是空院子。仔细盯着看的话,阿泰尔可以确定那里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的身影。那人像个哨兵一样站在训练场上,晨光里柔和的薄雾萦绕在他周围。是阿巴斯。阿泰尔好不容易才认出他,阿巴斯·索菲安,艾哈迈德·索菲安的儿子。男孩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在那儿疯言疯语,或许他是在无声地为父亲祈祷吧。阿泰尔看了几眼,心下不禁为他这种无言的守候产生些许赞扬之情。然后,他放下窗帘重新回到床上,用双手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到艾哈迈德呼喊父亲的声音了。他竭力想从床上汲取父亲的气息,却发现一切正在慢慢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