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尼尔・盖曼自述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问过我最怕被问的那个问题,我希望永远也不会有人问。所以,我决定自己质问自己,然后自己作出回答,这就好像害怕飞机被劫持,总是自己偷带炸弹上飞机的乘客一样——我希望这样做可以提高这件事发生的概率,从而避免别人也做同样的事情。

问题就是: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或者说,这个问题可以扩大为“身为一个英国人,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妄图写一本关于美国、美国神话传说和美国精神的书?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妄图写出是什么令美国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精神显得如此特殊?”

作为一个英国人,我对此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耸耸肩膀,发誓说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次发生。

但在《美国众神》一书中,我的确胆大妄为地做到了,写作这本书实在是狂妄自大之举。

我年轻时写了和梦有关的一系列故事漫画书,名为《睡魔》(这是一部故事集,目前还在印刷中,共有十本绘本小说,如果你没看过的话,可以看一看)。那时我就一直有同样的疑惑:“你住在英国,怎么可以把故事的大部分情节设定在美国?”

在媒体上,我会指出其中的原因:英国,实际上已经相当于美国的第五十一个州。我们都看美国的电影和电视剧。“我笔下的西雅图,可能无法让西雅图本地人感到满意,”我过去是这样解释的,“但是,我写的完全可以媲美从未去过西雅图的纽约人笔下的西雅图。”

显然,我错了。我根本做不到同样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所做的是更加有趣的替代之选:我创造了一个完全虚构的美国,一个睡魔的故事会在其中发生的虚构世界,一个游离于现实世界的边缘之外、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癫狂的世界。

这个做法让我心满意足,直到我娶了一位美国妻子,又一直渴望住在亚当斯一家风格的房子里,于是我移居到了美国。

慢慢地——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我笔下所写的那个完全虚构的美国,还是真实世界里的美国,在“所见即所得”的表面之下,是比虚构世界有趣得多的存在。

我怀疑移民们都有普遍的经历(即使你是像我这样的移民——口音已经听不出来任何区别,但仍然紧抓不放、近乎迷信地坚持自己的英国公民身份)。一方面,你在这里,另一方面,美国也在这里。这个国家的存在感比你更加强。于是,你试图理解、搞定——那些一直在与它对抗的部分。它实在太大了,容纳了太多矛盾的事物,它很高兴自己不被人理解。你隐隐约约意识到,你最好的期望,就是自己成为寓言 “盲人摸象”中的一个盲人,他们有人摸到象鼻,有人摸到象腿,有人摸到象身,有人摸到象尾,然后就认为大象长得像一条蛇、一棵树、一堵墙或者一根绳子。作为作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描述全部场景中小小的一个部分。

它太过巨大,大到无法窥探全貌。

直到1998年夏天之前,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打算写什么类型的书。当时,我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待了四十八小时,就在那时,我知道自己下一本书到底应该写什么了。支离破碎的一串故事情节、难以分类的一堆人物角色,还有类似故事框架结构的微弱想法,全都浮现在我脑海里。也许是因为当时我远离美国,反而可以看得更加清晰;也许是因为之前时机未到。这本书可能是惊悚小说、悬疑小说、爱情小说,或者公路小说。它可能是讲述移民的经历故事、讲述人们来到美国时心中的信仰,以及他们所信仰的事物会遭遇什么变故的故事。我是英国人,我喜欢自己的英国人身份,我一直保留着我的英国护照,我尽量保留我的英国口音。我在美国已经居住了将近九年之久,久到我早已得知我从影视剧里得到的关于美国的认知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