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我不在乎被人吊起,生命早已离开了我,

尸体早已安息在墓中⋯⋯

——一首老歌

被吊在树上的第一天,影子体验到从只是有点不舒服,逐渐过渡到痛苦与恐惧的整个过程。偶尔还会产生一种介于厌倦和冷漠之间的情绪,那是漠然接受一切的灰色心情,一种等待。

他被吊着。

风静止不动。

几小时之后,他眼前开始有色彩在飞速移动,爆炸成深红色和金色的花朵,开满整个视野,跳动着,脉动着,仿佛拥有生命。

胳膊和腿上的疼痛逐渐变得难以忍受。如果他想让手脚放松一下,身体就会松弛下来,摇晃不稳;如果他身体向前倾,缠绕在脖子上的绳索就会立刻收紧,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闪烁微光,天旋地转。他只好让自己向后靠,紧贴着树干。他可以察觉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节奏不齐,像击鼓一样,把血液压送到全身⋯⋯

眼前的色块凝结成翡翠、蓝宝石和红宝石,然后爆炸。呼吸变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浅浅喘息。背后树干的树皮粗糙不堪,下午的寒冷包围着他赤裸的肌肤,让他开始发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在他脑子深处说,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此时继续思考是明智的。这个想法让他很高兴,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重复它,有点像念咒语,又有点像幼儿园的儿歌,合着心脏跳动的鼓点节拍,喋喋不休。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时间慢慢过去,诵经般的单调声音仍在继续。他能听到这个声音。有人正在不停地重复这些话,只有当影子的嘴巴开始觉得干涩,舌头也干得仿佛长了一层硬皮时,那个声音才停下来。他努力用脚支撑,把自己向上推离树干,想换一种方式来支撑体重,让自己能畅快地呼吸。

他尽情呼吸,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又落回束缚身体的绳索中,悬吊在树上。

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来时(那是令人恼火、充满嘲笑的叽叽喳喳的噪音),他还以为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他闭上嘴巴,但叽叽喳喳的声音仍在继续。影子心想:看样子,这是整个世界在嘲笑我。他的头耷拉到一侧,有什么东西沿着树干跑了下来,跑到他身边,停在他脑袋边上。那东西冲着他的耳朵叽叽喳喳地叫着,叫的只有一个单词,听上去好像是“拉塔托斯克[84]”。影子想跟着念,可舌头僵硬得根本无法动弹。他慢慢转过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只松鼠灰褐色的脸和尖尖的耳朵。

他发觉,如果距离非常近,松鼠的模样并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可爱。这家伙长得很像老鼠,充满危险,一点也不甜美可爱或迷人,而且牙齿异常尖利。但愿这只松鼠不要把他视为威胁,或是食物来源。他认为松鼠应该不是食肉动物⋯⋯不过,很多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情,结果都变成了⋯⋯

他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疼痛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梦中,死去的孩子们从水下浮出,出现在他身边。他们的眼睛像肿胀的珍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剥落下来,他们责备他,说他让他们失望了。疼痛又把他从另一个梦中惊醒,在梦中,他仰头望着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猛犸象,它穿过迷雾缓缓地向他走来,可是——一只蜘蛛从他脸上爬过,他又惊醒过来。他摇摇脑袋,把蜘蛛赶走或吓跑——重新回到梦中时,猛犸象变成一个长着象头的人,他大腹便便,一只象牙断折,坐在一只巨大的老鼠背上,向影子走过来。象头人[85]冲着影子甩动鼻子,说:“如果你在这次旅途开始之前就召唤我的话,也许可以避免一些麻烦。”然后,象头人拿起了那只老鼠,出于某种影子不能理解的原因,老鼠的体型没有任何变化,却让人感觉一下子就变小了。象头人把老鼠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接着再转到另一只手,手指屈伸,在手指和手掌间飞快地移动那只棕色小老鼠。最后,象头人张开所有四只手,表明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他开始耸肩,一只肩膀接着一只肩膀,动作流畅得出奇。象头人凝视着影子,脸上毫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