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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被发配到南方恶瘴之地,没准儿就死在那儿了。

席文皋此刻就有朋友被流放到那里,只是彼此山海相隔,罕有书信联系,也不知他们如今是生是死。这都是他的挚友,每念及此,席文皋不免悲从中来。时局艰难,这一点不可忘记。

他自己也正遭受流放,不过只是流放到这里,他的老家延陵。只是让他远离朝廷,让他在朝中失势,生活倒并不艰难。

席文皋人望极高,就连太师杭德金及其门生都不敢要求官家对他再下狠手。杭德金能推行新法,能扭转奇台千古不易的治国之策,可即便如此,在对待席文皋时,他还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平心而论,杭太师或许也不想要他死去。很多年前,他们还经常书信往来,甚至切磋诗歌。先皇在位时,两人还和而不同地在先皇面前辩论国策,不过,今上继位以后就再无此美谈了。时移世易,宦海沉浮,如今,老对手杭太师……也老啦。听说他目力越来越差,而官家身边的,已经是另一群人,更年轻,也更冷酷。

不管怎样,席文皋只是被赶出京城,不再过问政事,在延陵他仍然拥有宅院,可以读书写字。而远在万里之遥的南方,去那里的人都九死一生。

文宗治下的奇台第十二朝不会处死名誉扫地的官员。席文皋苦笑着想,官家是天下第一雅士,而处死官员太过野蛮残忍。朝中失势的朋党只会受到流放,有时候发配地太远,远得他们就算变成鬼都没办法回来报复。

今天要来两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被发配到这样一个荒蛮之地。他要渡过大江,经过两岸的鱼米之乡,翻过两道山脉,穿过浓密潮湿的森林,一路前往一座地势低洼、瘴气弥漫、仅在名义上属于帝国的海岛。

只有最严重的政治犯才会流放到零洲岛。朝廷把他们送到这里,由着他们写信作诗,最后自生自灭。

这人过去是席文皋的学生,曾经追随过他,如今却要发配零洲,走得比自己还远。这也是他的一位挚友,或许该称之为知己吧。今天是个大日子,席夫子告诫自己,好让自己保持庄重。分别时,他会依照旧俗,为这位知己折一条柳枝,但如果哭出来就太丢人了,况且他也不愿意让对方因为老人家的泪水而对前路感到踌躇。

这也是他邀请另一位客人同来的原因之一——来调剂会面时自己的语气和情绪,克制心中惆怅以维持体面,自欺欺人地假装还会再相见。他老啦,朋友却遭到贬谪。真实的情况是,往后的重阳时节,他们再也没机会一同登高饮酒了。

千万别去想这些。

人一老,眼窝子就浅。

席文皋看见家中一个年轻的侍女从屋里走出来,正穿过花园。他一向喜欢让侍女,而非家丁来报信。一般人家不是这样,可他这是在自己家里,一切他说了算,何况来送信的正是他最宠爱的侍女。她今天一身蓝色丝绸衣裳,头发梳成精致的发髻——这两样都与她的身份不符,毕竟她只是个侍女。她沿着曲径一路走来,来到席文皋所在的凉亭里。当年设计这座小庭院时,席文皋有意把园中小路造得曲曲折折,跟宫里的一样。“脏东西”只会直来直去。

侍女施过礼,说一位客人已经到了。来的是那个有意思的人。席文皋这会儿并不太想见他,可他又不想在见到另一个人时过于伤心。光是这个春日的上午,就能唤起他们太多的回忆。

席文皋看见林廓还带了个人来,这下他的心情倒真的起了一点变化。这变化来自他心中对自己的揶揄。席文皋一向乐意自嘲,并把这作为自己失势后的某种心理补偿。可是,为什么时至今日,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会对眼前这位妙龄女子——个子高挑,不经世事,既优雅又笨拙——一见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