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北荒之乱 第六章(第3/5页)

夜深人静时,帐篷外雪花正在簌簌而落,铺下漫天的晶莹,我看着大哥太平侯的背影,他按剑站在那儿仰空而望,我觉得他陌生了许多。

“这五年来,我始终都在怀念白梨城的雪呢。”他说。

我说:“天底下的雪花,不都是一样的吗?”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的傻问题,却说:“这儿每天都这么冷吗?我记得你出生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雪呢,那时候是夏天,可是天气却和今天一样冷。”

“嗯,”我用力地点着头说,“你在那一天去的青阳吧。”

“那一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一个瀛棘的人了。”我大哥瀛台询侧过头回忆着说,他的脸在雪光的映衬下变得很白。

我不禁开始想象,他一个人如何在那个遥远陌生的和白梨完全不同的城市里生活,那儿到处充满了敌意,随时都有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脖子上的利刃在任何一刻都有可能砍落。难怪他如今变得迟疑、不自信起来。我看着他抿着的嘴唇,数他嘴角边上如刀刻着的皱纹。他有权利埋怨我们任何一个自由的人,是他用自己身体上的囚禁,自己心灵上的惊恐不安,换来了整个部族的生存。

“有……”他迟疑着问,“有浑六勒的消息吗?”

“没有,我也刚回来咧。”我说,我还记得那个在我刚意识到的寒冷和黑暗中威胁我的大胡子男人,他的怒气如同有形质的东西,笼罩在我的四周。我听说太平侯和和老二的关系最好。

“临走的时候,老二还关照我一定要活着回瀛棘,没想到,我回来了,他自己却不在这。”瀛台询又沉默了。

我说:“大哥回来最好不过了。只是叔父必定要不开心了。”

他笑了起来,看向我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们都说孩童吐真言。”

“我的话很好笑吗?”我说,“叔父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条蛇啊,这样的人可不会轻易扔开嘴里的食物吧。”

“那也未必。”老师突然斜了我一眼,笑着说:“我看得清楚,你叔父狼目鹫唇,确然怀着勃勃野心,可惜他的鼻梁中间突然下折,眼珠又是黄中带有浑浊,终属谋划成空之相,不用担心他了。”

太平侯苦笑了一下,伸手去接掉下来的雪,那些六瓣的晶莹的雪在他的掌心里变成了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说,“你看,雪花这么漂亮,可是它们很快就融化了。我们也不过是些弱小的雪花,被狂风卷着吹过荒野,落到哪个角落去,又岂是我们自己能定的——像瀛棘这样的小部落,再使劲挣扎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挣扎是有用的吧,不过那太累了,太可怕了啊。”他捏着拳头说,“在白梨的最后时刻,我看到我父亲的痛苦挣扎了,他的努力和愤怒在这片茫茫的北荒里又有什么用呢,人的力量,又怎么和命运,和神抗衡呢?让神去担心我的命运吧,我不担心。”

他愣愣地看着雪说:“我不担心。”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击中了我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湖。当一个听话的王,听青阳的话,随着命运的风之纹路逐流而下,虽然北荒僻远,可也能在这儿当个安逸的草头王,为什么要去为了别人的幸福挣扎呢。我注视着大哥那张忧郁的脸,他的目光看向我的时候很温暖,但那里面的深处纯净如冰,不带感情。那正是老师要我达到的境界呀。他没有错,我知道自己终究成不了他,我当不了一个好学生吧。古弥远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意味深长。

夜风更大了,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到的人都成了重影。我想,老师大概找到了更好的衣钵传人吧。我像头猫一样蜷缩在老师的怀里,让他把我带到他的帐篷里,楚叶和贺拔、赤蛮他们已经在这边等着了。我蜷缩在楚叶的怀里,如同蜷缩在一片广阔的散发草香的草原上,但那天晚上我依旧一夜没睡好觉。一个想法如同一块磐石压在我的梦里,在我看来,叔父随时都会卷土重来,他窥伺这个位子已经十年了,他为之失去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自然不会再担心失去一个侄子。重要的是,他知道什么时间下手最好。但老师却仿佛胸有成竹,他从来都没出过错,我又为什么要为之担忧呢。我在梦里看见老师冲我斜了一眼,微微而笑。他突然变成了瀛台寒回,脸上豺狼一样的笑如同藏在冰萤花里的一枚毒蜂针把我猛地蛰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