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十四章 婚礼

我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带着梁木的低矮天花板,被子则紧紧盖到我颔下。我感觉身上似乎只穿着内衣,于是想坐起身找衣服,不过又打消了这念头。我小心翼翼地放松身子,躺了回去,撑住头,免得突然滑下枕头落到地上。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我又醒了过来。我小心地睁开一只眼,晃动的人形轮廓逐渐浮现出默塔的阴沉身影,他站在床尾一脸不以为意地盯着我。我闭上眼,耳中听到一阵低沉嘈杂的苏格兰语,这话也许意味着他惊骇的厌恶感吧。可是当我再度睁开眼时,默塔已经走了。

房门再度推开,当时我正满怀感恩地沉陷在毫无意识的昏眠状态。这回走进来的是一个带着瓦瓮和盆子的中年妇人,我想,她应该是旅店老板娘。她开心地急忙走进房内,砰的一声用力推开窗子,声音大得活像两辆坦克相撞,我脑中嗡嗡作响。她像一整师的装甲部队走到床边,从我微弱抵抗的手中扯开我抓住的被子,丢到一旁,让我发着抖袒露在她面前。

“亲爱的,快起来,我们现在得帮你打点妥当。”她有力的前臂搁在我肩后,把我撑起来。我一手抓着头,另一只手捂着胃。

“准备好了?”我问道,嘴里好像有臭烂青苔。

这个妇人动作利落地洗好我的脸:“是啊,你不想错过自己的婚礼吧?”

“我想啊。”

她忙着粗手粗脚地脱下我的内衣,让我杵在地板上,好进一步把我看个仔细,根本无视我说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穿戴整齐地坐在床上,感觉蓄势待发、准备交战似的一阵迷茫。多亏这位好心的妇人给了我一杯酒,这多少让我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当她的梳子在我浓密如杂草的发间猛扯时,我正小心翼翼地吸啜着第二杯。

门又打开了,我颤抖地弹了起来,酒也随之泼洒而出。我不安地想,倒霉事真是接二连三。这次是两人来访,默塔和高恩先生,都是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默塔缓缓走向床边,从各个角度打量我,我和高恩先生互换了眼神。默塔转向高恩先生,口中嘟哝着什么,声音低得让我没法听见。他朝我这方向绝望地看了最后一眼之后,便在众人身后拉上门离开了。

最后,这位妇人终于满意了——我的头发被梳到后面,高高拉起,在顶部打个结,大发卷松松地拨到后头,小发卷则挂在耳前。虽然头发往后拉扯的张力让我觉得头皮就快裂开,但从她递给我的镜子里来看,不能否认这成果还真不赖。我稍稍觉得自己终于有点人样,甚至还感谢她的辛劳。她把镜子留给我,然后便离开了,临走前还说我在夏季结婚真是幸运,因为有好多花可用来装饰头发。

我们这些大限将至的人啊……我心里暗想着,对镜子行个礼,颓倒在床上,脸上盖着湿布,又躺回去睡回笼觉。

当我意识到扯着我袖子的不是一阵嬉闹的微风,而是一双不太客气的手时,我正做着一场和绿油油的野花野草相关的好梦。我猛然坐起,双手胡乱地又挥又打。

我张开眼,小小的房间俨然成了地铁站,到处都是一张张人脸:奈德·高恩、默塔、旅店老板和老板娘,还有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他是旅店老板的儿子。他的怀里满是各色鲜花,这解释了我梦中的花香。此外,房里还有一位年轻女子,手上挽着柳条圆篮,亲切地对着我笑,这一笑显露了她缺了好几颗重要的牙。

原来她是村里的裁缝,前来修改旅店老板住在附近的亲戚一接到通知便赶忙送来的衣服,为的是让我穿得体面点。高恩先生狐疑地拎着这件活像垂在他手上的断气动物的衣服。我从床上缓缓滑下,原来这是一件沉重的奶油色低领缎料礼服,上衣和下半部是分开的。上头缀了十多个覆有布面的小纽扣,每个纽扣布面上都绣了金色的鸢尾花。领口和钟形袖口缀满了蕾丝,巧克力色的外罩刺绣绒裙上也是。旅店老板的身子有一半埋在他带来的一堆衬裙里,泡沫般的层层布料遮得大家都快看不到他矗直的胡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