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几个鬼坐在宽大的墓室里,准备宴会。都是贵族,穿戴很华丽,刺绣文的衣裳,玎珰作响的玉佩,缀明珠的冠冕,金光闪烁的带钩。显然不是一般的鬼,他们身边还有一群伺候的奴仆,虽然基本是木头做的,身上却也画着华衣。只有一个奴仆,动作格外灵活,训练有素,不像是木质。

他们寒暄了一会,一个年纪最长,胡子白透了的老鬼叹了口气:“老戊,还是你派头大,有个活人给您殉葬,用起来多么爽!我身边那些木头疙瘩,笨手笨脚,什么都要教,真让人操碎了心。”

另一个花白胡子的鬼纠正他:“错。我们现在是鬼,你应该说,真让鬼操碎了心。”

一个驼背的鬼咳嗽了两声:“我们是鬼,还会有心吗?”

花白胡子的鬼道:“鬼者,畏也。懂得畏惧,总会有心。”

驼背的鬼摊摊手,对胡子白透了的老鬼说:“唉,这书呆子,又来这套。你说这,他扯那,不放过任何卖弄学问的机会,但总是乱炖,不清不楚。”

胡子白透了的老鬼说:“乱炖不乱炖,我不评价,但那是传统文化,还是不要妄批的好。”他转头望着老戊,“每次来您这做客,总是很舒服,您这个仆人,什么时候借我使使。”他贪婪地盯着那个动作格外灵活的奴仆鬼。

叫老戊的鬼戴着冕,前后缀着六根旒,显然他地位最高。他看上去还不算老,但心态似乎不年轻,缓缓叹着气,摇摇头:“老黎,我也是付出了代价的。为了这个殉葬的活人,天子说我残忍,下令削夺我两个县。我儿子继承的国土少了一个角,您说值吗?”

驼背的鬼插嘴道:“值。天子削夺您两个县,不过是借口……总之,您丢了两个已经和您无关的县,却赢得了一个好的仆人。木头俑不好用,也就能干干粗活,连梳个头都不会,可怜当年,服侍我梳头的就有三四个。”

花白胡子的鬼说:“依我看,不值。孔夫子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有个木俑用用,就可以了,还殉葬活人,确实暴殄天物。”

驼背的鬼道:“长卿兄,你要再这样捣乱,我们下次聚会就不带你玩了,看不闷死你。”

花白胡子的鬼看着驼背的鬼,缓缓道:“不带就不带,这鬼地方,到处黑咕隆咚的,也激发不了灵感。诸君慢慢玩,我走了。”

驼背的鬼想拦住他:“这又何必,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你真走,倒显得心胸狭窄了。”

但是花白胡子的鬼没有答话,他高大的身子竖起来,一耸一耸走到墓室门口,一下隐没在黑暗中。驼背的鬼摊开手,望着其他三个鬼,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

老戊对驼背的鬼说:“算了,这些文人,就是矫情。咱们虽然在地下,比不上阳世的上林苑未央宫,但究竟有个自己的空间,有一帮老友可以聚会,慰情聊胜于无嘛。过几天,他寂寞了,还会主动来的。咱们刚才讲到哪了?哦,对了,是,你说我的仆人好使,可是君翁兄,您那陪葬可比我丰富多了,那些漆器,都是正宗的蜀地成都货,就和尚方御用的东西比,也不遑多让啊。您是个列侯,除了租税之外还有官职,中二千石,俸禄可观,嘿嘿,辖下百姓的供奉也不少吧?不像我啊,诸侯王,说起来好听,却只能吃点租税,其实就是个空壳。”

叫君翁的驼背鬼又咳嗽了一声:“在下的赋税,可没有您老收得多,主要是您那王宫,人多开销大。我多少节俭些。家里的佣人,是不允许吃了不做事的。概括言之呢,就是,我有三宝,一曰啬,二曰俭,三曰吃喝不敢为天下先。”

先前那个胡子白透了的老鬼笑了:“老戊,你就别挤兑君翁兄了。他陪葬物是丰富,可是您看您这这房子面积,花了多少民力?这可是一座山……还不提黄肠题凑……最惨的是我,那时刚打完仗,天下才平定,家里什么像样的陪葬都拿不出,给老子陪葬的钱,不管是金版,还是半两,都他妈是泥巴捏的,泥巴捏的啊。这江山,老子白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