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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其侵我安之岁”,是指什么呢?方子郊想了两分钟,明白了,“伯其”应该就是秦将“白起”,“安”就是楚国城邑“鄢”,公元前279年,白起攻楚,第二年攻拔郢都,楚王迁都陈。也就是说,墓主死于白起拔郢都,烧夷陵那年。

方子郊立刻联想到另一个楚墓出土的竹简,也就是包山楚简。楚简分为三批,司法文书、卜筮和遣册。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掘的,墓主人昭佗,楚国贵族,有着王室血统,祖先可以追溯楚昭王,太曾祖父被称为文平舆君,曾祖父邬公子春,祖父司马子音,父亲蔡公子家,可以看出他这一支是小宗,官位逐渐缩水,家境逐渐衰落,他自己相当于下大夫级别。竹简详细记载了他的症状,腹痛、吃不下饭、绝望,药石无效,巫师用种种方法帮他寻找作祟的鬼神。他们猜测了种种可能,野地主、宫地主、二天子、危山、水魍魉,怀疑的目光还射向了他自己的兄弟。因为那些兄弟有的是夭死的,没有留下子孙后代,或许在地府过得不痛快。竹简字里行间散发着阴郁和绝望,可以想见病入膏肓的左尹昭佗躺在榻上的场景,他奄奄一息,和死神约好了时间。棺材已经打就,放在隔室。这些占卜记录远不像司法文书那样,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只充斥着阴郁和绝望。几个装神弄鬼的巫师环绕着他,嘴里念念有词,间或发出古怪的叫声。而那些巫师当中的一个,就有这次竹简中记载的“五生”。

这真是一片让人遐想的小人物的历史。这些历史,史书不屑记载,只能在出土档案中搜寻。方子郊读书时会经常悠然兴叹,废书凝想,想到当年李陵被单于大兵追赶,败亡塞上,那些从乱军中逃回居延塞的汉军士卒,他们孤独地狂奔,一路上心情是何等跌宕?那秋天的夜晚,塞上凄风苦雨,伸手不见五指。最可怕的是,这些都是真事,历史上真的曾经有那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塞外的秋夜中跌跌撞撞,摸黑试图逃回自己的塞障。而这样的个体,历史上不计其数,比天上的繁星还多。每个人都有自己丰富的生命体验,每个人对他自己来说都独一无二,为何要被忽视?

那些龇牙咧嘴的尸骨,那些两千年前的人亲手用过的东西,鼎罐琴瑟,当你亲眼看到的时候,绝对和在书上掠一眼的感觉完全不同。当沉重的椁板和棺材板被掀开的时候,方子郊会想起很多电影里的台词:“我会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或者“你必须把秘密带进棺材”,“死人才会让人放心”。那么,棺材板打开的那一霎那,应该有无数的秘密从棺材里奔出,它们是以一种什么形式存在?以分子?原子?粒子?质子?假如哪天有人发明了秘密捕捉机,把它们捕捉住,数字化存入硬盘,那么考古学家就不用写论文了。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就像法拉第发现泬寥的天空中其实充斥着氧分子和氮分子一样。活人能守住秘密,死人是守不住的。

秘密会逃逸到哪里去?它们躲过人类的追杀,也去成家立业吗?方子郊曾经想象过这样一个故事:历史们都躲在黑暗中,摩肩接踵,屏声静气,非常紧张。但它们大部分还是被历史学家揪出,登记在纸上,那些漏网之鱼,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安宁。每一次兵燹带来的文献销毁,都是他们的节日。有一天,一群躲在黑暗中的历史们聚会商量,如何谋杀当世的一个天才历史学家,因为这家伙有可能把它们的故事全部钩沉出来,揪出来游街,这样它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方子郊还会想,其实世间真的是有鬼魂的,他们照样和相邻坟墓的朋友来往。周末也举行宴会,就用陪葬的鼎簋,然而有一天,一群盗墓贼,或者一个考古队闯入,他们的宴会就戛然中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不速之客野蛮地将他们的家产收走。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家园,流离失所。有时在某个周末宴会,他们正焦急等待某个朋友,却再也没有等到。直到有一天,盗墓者也闯进他家;甚至干脆来了一辆推土机,把他家野蛮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