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风乍起,花树在月影下簌簌摇曳。

那人阴沉地站于黑夜中,像是被幽暗的黑色湮没了面目。

太后悚然回头,黑色身影如龙蛇遁去,花影横在窗前幢幢晃动。她猛睁双眼,发觉翠被滑落床下,一炉兰麝之香已然尽了。

汗透亵衣,清夜无常。太后恹恹起身,暗生怅惘愁绪,怔怔地倚了雕花床板出神。窗外萧瑟风紧,忍不住鼻尖酸涩,一个喷嚏惊起值夜的宫女。

“你们不必过来,都歇着。”太后吩咐,心下怪落寞的,披了件衫子临窗而望。晓月当空,越发显得清影寂寥,旧欢如梦。

次日黄昏,太后召照浪入宫。

“这几日怎不见你进宫?”太后远远地倚在玉榻上道。

“太后凤体违和,下臣不敢造次。”照浪下跪行礼,起身后垂手站着。瞥眼望见四周无人,只有一炉龙涎香静静逸走,神色不由一紧。

“他没有死。”太后突兀地说道。

照浪勉强笑道:“太后说的是谁?”

太后咬牙切齿地道:“熙王爷还活着,我要你揪他出来。”

照浪不觉一颤,惊道:“当日下臣亲眼看他咽气。”

太后摇头,出神地道:“那不是他,我昨晚梦见了……”脂粉遮不住的疲态从眼底泻出,耳畔翠珰零落地敲着。照浪微生感叹,见她神思紊乱,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太后怔怔半晌不言,若不是梦中的身影太清晰,她也以为自己疯了。如噬心的蛇撕裂了胸口,她必须为冥冥不安的记忆找一个明晰的答案。

有宫人报宗正寺的文书送到,太后不动声色叫进来,翻开看了,又自言自语道:“蔡主簿还在任……传他来见我。”照浪揣测她的用意,盯了流影画屏,散绮炉烟,默默地瞧了半晌。

不一会蔡主簿来到,是个白发与皱纹一般多的老人,佝偻了身子跪倒在地。照浪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号,认真看了看,老人的面容就像蜿蜒的山水,说不尽的曲折。

“燕羽的摸骨图在这里,主簿记得当年是谁经手的这事?”

燕羽是熙王爷的名讳,蔡主簿跪在地上想了想道:“经手的大人不是外迁就已老死,臣不才,当时在场做文书,这图就是臣收拢在宗卷里。”

太后点了点头,“你且在蓉寿宫候着。”又对照浪道:“随我来。”

蔡主簿使劲将身伏在地上,像任劳任怨驮碑的龟趺,只知看天家颜色。

照浪跟了太后移驾移玉殿。殿前几株花开得正艳,红灿灿滚绣球也似,太后随意望了一眼,想起当年密会时的缱绻与那人死时的肃杀,往事烧心般疼痛。她的脚步急促了几分,照浪在后头端详绣金缎上的花纹,寿山福海上飘了二龙戏珠,艳彩耀目地在光影下烁烁散动。

待踏上另一处金殿瑶阶,杏黄的颜色铺了一地,照浪悚然一惊,眼前起伏绫布下遮掩的莫非是掘出的尸骨?熙王爷叛乱是天家丑事,朝廷以暴毙的由头葬了他,一切规制依亲王礼,但从少得可怜的随葬明器就能明白,暗里远没有表面的风光。

照浪远远止步,太后的决绝令他有一丝警醒。太后似笑非笑撇了撇嘴,回眸定定地望了他道:“无论这人是不是他,没鞭尸挫骨,都是天大的恩赐!”照浪噤声不言,听她婉转叹息了一声,又道,“你收拾好了,我再教那老家伙来看。”

照浪低头,慢慢走上前去俯身掀开绫布,摸着触目惊心的森森白骨沉吟。他情知太后能挖它出来不易,如今惊动了宗正寺再辗转这么一趟,稍稍能消去一些流言。

一旦死的并非熙王爷本尊,来日的祸事真是可大可小。

照浪将白骨上裹了的素缎麒麟纹袍服、缠枝牡丹纹绸夹衫、青罗蔽膝及碧玉带钩、云头珍珠高筒靴等诸物一并剥下,小心拣出骸骨,神色戚然地排列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