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皇帝(第2/3页)

这件事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直到太后说“皇帝,你该认识一下这位格格”时,我的怪癖才稍稍收敛些。太后让宫女在我面前展开一幅画像。我脑子里那根跳动的骨头,渐渐安静下来。太后说,她是阿鲁特氏。阿鲁特,这个姓很好听,像夏夜的凉风。我琢磨这几个字,当我在心里轻念这个姓氏时,夏夜的凉风抚摸着我头上那根狂躁的骨头。我完全安静下来,不再不停地更换住处。我回到原先住的地方,坐在宝座上,命人将养心殿上上下下清扫了二十一遍,直到日头照在每根柱子上都会滑落下来。我又让人在殿里焚起各种各样的香,直到殿里陈设的每块石头都闻着香喷喷的。从这一天起,我就坐在养心殿里等阿鲁特氏。在她还未被迎娶时,她就已经在我眼前的金砖上移步了。以前,我在的地方总要灯火通明,摆满灯盏。从这一天起,我需要更多的灯,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黑和暗。到处亮堂堂才好迎接新人。宫里太旧了,她恐怕很难适应。这样想着,我就让太监拿来更多的灯,挂满养心殿的每个角落。后来,即便在白天,去一处地方,我也要让人打着灯笼。灯光里有一条我能看见的路。阿鲁特氏从这条路上缓步走来。

每次,说到太后,我说的,必然是母后皇太后。我视母后皇太后为生母,虽然她并不是我的生母。虽然,我面前的道路,往往只通向生母的住处。我的生母,在父皇去世后,徽号是慈禧。慈是慈祥的意思,禧是仁爱的意思。可她既不慈祥,也不仁爱。我不能不说,父皇一直活在过度的幻想和错觉里。我是从他垂死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的。他总是看着我身后,好像我背后还站着一个人。有次他想抱我一下,我走过去让他抱,尽管我并不喜欢被抱,但他快要死了,我只好让他抱一下。他伸出的臂膀却推开我,我想他到底要抱谁呢?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他抱住了另一个人——我是说,如果他抱在怀里的是空气,那么,无疑,我也是空气。他是皇帝,即便在几天后,他将被称为先皇,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思,我只能说,我看不见站在我身后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他声称此人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唤我去榻前,可他还是看着我身后的人。他说话,也是对着这个我看不见的人。他的目光越过我,像看着永恒不变的玉玺。他这样专注而动情,不免让我心生疑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我一时觉得,站在我身后的人,才是我。在父皇眼里,的确存在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这个人才是他真正的儿子。当他对着这个空无的人说话时,我心里涌出的是根深蒂固的绝望。我回到烧焦的圆明园里时,心里也是这种烧焦般的绝望。倒不是因为父皇认不出我,而是,在父皇眼里,我根本就不存在。

此后的一生,我都活在父皇对我的无视里。即便在临终前,他看着的,依然是我身后我看不见的人。他说,要将他的皇位传给这个人,只有这个人才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在他说这些话时,起注官立即将他吐出的每个字都记下来。如果没有字迹为证,他说出的话无疑是会飞走的。我看出来了,接替皇位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人。也许是另一个我。我要么是他的替身,要么是他的傀儡。可以说,我一生都活在对这件事的揣测与憎恶中。

返京后,群臣在太和殿对我三叩九拜,山呼万岁,我身裹着龙袍,头戴龙冠,端坐龙椅,我知道,他们是在向我身后的人膜拜和祝贺。因此,在我成为这座城的新主人时,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我只想离开,去一个人人找不到我的地方。我想去圆明园,哪怕它是一座过去的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