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瞳(第2/3页)

“不,是这里太浓的香气。”

“去吧,我要睡了。别盯着我看,那很危险。”

我们相视不过三秒钟,但这三秒像是过了三天。她背过脸,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并未因我的反应而感到不妥。要么她习以为常,要么,是在有意吓唬和警告我。我从梦魇般的状态里苏醒,尽可能轻地从寝宫退出。我走出储秀宫的西暖阁,出中堂,过门槛,然后飞快穿过廊子,廊下坐着几个宫眷,我以更快的步子离开。阳光照着我,而我却像刚刚从冰湖里逃生,浑身湿透,喘着气,竭力想要将阳光和暖气吸进身体里。

等我安静下来,我问自己,我看到了什么,一双眼睛里有另一双眼睛,还是一个瞳孔分裂为两个瞳孔?我的思维一时混乱不清,我平日里的皇后端仪东倒西歪,所幸看见我的人此时都昏昏欲睡。我跌落在自己的软榻上,心想她最后说,别盯着我看,那很危险——是什么危险,是“月光会杀了你”这样的危险,还是被那屋里一样不祥的东西削弱了的危险?这是怎样的三秒,这三秒不过证实了皇帝所言属实。

我称那不祥的东西为“消极”。倘若如那咒语所言,月光真会杀死皇帝,那么杀人之力也一定不是月光,而是消极。

自这不可思议的三秒钟后,我有了一种察觉力,我的双眼似乎适应了某种光线,拥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度。我隐约看见,偌大的后宫、宫殿和人,都各有另一种不同的样子,藏在平时熟识的面相后面。

一切都变得可疑。

皇帝抱怨宫里越来越暗。在夜间,需要比以前多出两倍的灯。皇帝不断让人点灯,要更亮更多的灯,皇帝不愿多作解释,皇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类似于失明般的恐慌。我抚慰皇帝无从言说的恐慌时,也在抚慰我压在心底的两个疑问:

太后眼里怎会住着另一个人?还有,月光又怎会真的灼伤皇帝?

我找不到答案。

宫里的生活按部就班,每日重复的是昨天或前天的内容,只有重复让人心安稳。去太后寝宫,陪太后打牌或是念书,是一项荣誉,会得到别人得不到的赏赐,譬如首饰和上好的绸料。若是某位宫眷得此殊荣,就意味着,她宫外的丈夫可以得到重用。

我想找人说说这件事,双瞳、月光,以及储秀宫里的“消极”。我倒希望有人说我疑神疑鬼,这样我就不会钻入凌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怡亲王的福晋曾在太后寝宫里夜间值班,监视出入于太后寝宫的太监和宫女。我问过怡亲王福晋,也问了别的福晋,事关储秀宫里的“消极”。我的问题很含蓄,不会被当作把柄。而她们的回答也很圆滑,总令我一无所获。她们要么答非所问,要么极力赞美。大致,每个人都会说,她们很高兴陪伴太后,这是她们应尽的职责。我不可能问出更多,也没有人能说出别的什么来。父亲说,入宫后,不要相信谁,要言辞谨慎。宫眷跟我说,皇后,你刚来,有些事情肯定不大习惯,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即便您是尊贵的皇后,也得花些时间适应呢。

我仅仅只是不习惯吗?

几个月里,我适应了宫眷们兜着一兜子赞辞来赞美太后。又过了些日子,我对她们有了不同的看法。宫眷们赞美,是在与储秀宫的消极,做着无奈的对抗。赞美不过是在为自己壮胆儿,是承认消极,并说服自己,相信去储秀宫是一个赏赐而非惩罚,是荣誉而非损失。质疑,是对荣誉的损害。瞧,太后总有礼物赏赐,在得到太后赏赐的礼物后,宫眷们更是以全部的心意呈上更多的赞美。这是一天里的头等大事,在赞美中,让自己相信,自己非但没有损失,反而从中获益。

但是,怎么解释死的消息?如果赞美战胜了“消极”,那么,死便是最大的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