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第4/6页)

两个福锟对视,目光纠缠在一起,像两股纠缠在一起的线。福锟伸出右手,像是要确认对方是否真实,对方也伸出相应的那只手,这一幕就像是在镜子里一样,两个完全一样的人,手指碰到了一起。他就是福锟梦中的自己。安公公说过的,别老看着它,它会杀了你的,花中有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会获取你的能量。我大喊,福锟,别看着他,别碰他,离开他!已经晚了,他们双手互相重合在一起,镜子里的两个人如此接近,鼻子触到鼻子,额头触到额头,膝盖碰到膝盖,身体触到身体。福锟,从上面绮华馆一路与我来到这里的福锟,像纸片一样起皱,扭曲,最后竟像十分脆薄的墙皮一样,像一块冰一样,化解了,分解了,分解得如此干净而彻底,连同衣服鞋袜。他的梦用一股强大的、看不见的力量吸走了他所有的器官。空气里,他变得干瘪,淡薄,越来越淡薄,模糊,终至于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留下来。他说的最后两个字是:

“你……你……”

我像块木头僵坐在座位上,犹如坐在梦的一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也觉不出自己在呼吸,只是紧盯着福锟刚刚消散的地方。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一幕,如此真实又虚幻。这个过程依我的理解,也许可以这样复述:在两个福锟之间有一面镜子,福锟看见的,其实是镜子里的自己,只是他没有意识到,那只是一面镜子,他被自己的影子迷惑了;这时,有人拿走了镜子,但是消失的却是镜子外面的福锟。事情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疯狂。

“太疯狂了,安公公,这……太疯狂了……”

我在说话,可连我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力气,只是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两眼直望着福锟的空座位。当我还是一个小格格时,在恭王府里午睡,福晋曾说过,你被梦魇住了。梦魇就是这样,我知道是在做梦,眼睛是睁开的,却并未醒来,我还在梦中,我还能听见,也能看见周围的声音和人,也能思考,我想这时该有人叫醒我,我呼唤福晋、父亲,请他们叫醒我,但是没有人明白我,即便有人来,最多也只是帮我掖掖被子,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吧,我继续呼唤,我张着嘴,没有人能听懂我,我僵直躺在床上,就像现在坐在这里,我期待声音,期待有人扯扯我的胳膊,推我,将我从魇住的梦里唤醒。我只能这样醒过来,福晋轻唤我的名字,或是笨手笨脚的丫头撞翻床头的茶杯,或是有人看出我的困境,掐我、拍打我,只有这样,我才能醒来,喘息着,将缺少的呼吸抢回来。此时,我需要的是声音,任何一种声音,我需要从这里逃离,跑得越快越远越好。我真的跑了起来,却没有喘气声,我回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还是僵直地坐着,原封未动,我盯着福锟离去后留下的另一个福锟。他是福锟,镜子里的人,两手垂立,面无表情。真正的福锟脸上是有表情的,这个福锟没有。这个福锟无疑也是福锟,是福锟梦里的自己,他站在桌子对面,这时又转身对着安公公。安公公十分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熟悉这个过程。这是一次行刑,一次处决,干净而了无痕迹,一个人连半点残渣也不留地消失了,被杀死了。他,安公公,就在我眼前处决了一个人。就在我面前,用另一个人替换了他——他是另一个福锟,他取代福锟,他要做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需要声音,需要有人将我从这里拖出去。这是一个被梦魇住的地方。

“福锟,去,帮帮公主。”

福锟一言不发,走过来。镜子里的福锟。我知道,别想骗我,这是一个偷天换日的把戏,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梦。只是梦魇,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现在我无法阻止他,我想躲开这个人,却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近。他毫无惧色,态度从容。他更换杯盏,斟满茶水,将杯子送至我的唇边,另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将茶水送进我的嘴里。在梦里人也能喝水,但我被茶水呛住了,咳了起来,将一口茶喷溅在福锟身上。我醒了过来,但是茶水喷溅过的地方,却像是被水浸坏了的纸张一样,变得透明,水渍在福锟身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空洞。哦,这个是纸做的人,这个纸做的不堪一击的福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