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第二节(第2/3页)

近二十年,木生跟烟夏都没犯过规。外头的世界,木生是没兴趣,烟夏是有兴趣却没胆量,唯一有兴趣也有胆量的三月,就成了受罚最多的那个,不管她偷跑到哪里,义父都能轻易把她抓回来,只是眨眼间,她的身体就会身不由己地化成一道白气,从千里之外回到宅子。

有一回,义父又喝得酩酊大醉,大声对他们兄妹说,跑?你们能跑到哪儿去?你们是被拴住了一切的妖怪!酒话说完了,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呼呼睡了过去。没错,就算他们是妖怪吧,可是,义父比妖怪更怪!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刮过胡子真怕哪天一场雨后,他浓密的络腮胡里会钻出蘑菇来,也不爱洗澡,换衣裳就更少了,永远一件肥大落拓的灰袍子。

对于他身上隽永的污迹油渍,以及挥之不去的怪味道,他们已经习惯了。时间一长,兄妹间打趣时也会说,如果有哪家妇人看上义父便好了,义父就像山里的一头野猪,缺管束。

对于“女人”这个问题,义父从来不碰,就像他从来不许他们碰他那双鞋一样。这双鞋,是义父每年的“功课”。这个熊一般粗糙的汉子,竟很钟爱做鞋。他差不多会花一整年的时间,精工细作,一针一线,似把自己的心血也一滴一滴缝进去了——就为做这一双素净的鞋,嗯,除了素净还真没别的了,白色绢底,鞋面用银线绣了再普通不过的花样。然后,宝贝似的收在箱子里,等到春光烂漫的时候,找天气晴好的一天,带着鞋,去河边。

喏,现在被他捏在手里的,就是上一年的成果。很快,毫无悬念地,三月跟木生听到扑通一声——义父把鞋子用力扔进了河里,一朵云飘在空中,倒映水上,白色的绣鞋点在它的中间,两种白色融在一起,气泡咕噜咕噜响着,慢慢地,绣鞋沉入水中,飘得无影无踪。义父的眼睛有了光彩,从二傻子变回了正常人,看着渐渐平静的水面,一言不发地回家。每年,义父都重复同样的事,做鞋子,看天,看云,扔鞋子。

“多可惜啊,那么好的鞋子了。”三月在树上,遥看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咦,他不回家吃饭呀?怎么往西走呀。”

木生连眼皮都不动一下:“你的好姐妹今天大婚,你不知道?他必然是去皖城喝喜酒了。”

“大婚?”三月身子一晃,急急从树上跳下来,“嫁谁?”

“大乔嫁孙策,小乔嫁周瑜。”木生慢慢睁开眼,“怎么,高兴得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样一个消息,她确实该很高兴才是,可是,怎么笑不出来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按皖城,去看他……不不,看他们。

三月匆匆离去。木生端坐原地,矜贵得像一尊神像。背后,慢慢移出一个身影。

“老道士只怕已在皖城外等候许久了。”烟夏站在他旁边,轻轻说。

如果一定要在他们兄妹三人的生命中找个天敌,那,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老道士当之无愧。

追根究底,若没有老道,他们三人成不了兄妹。

他们是风筝,起码那时候他们以为自己是。雪白的六角形,最简单的形状。但他们从未思考过自己从哪里来,仿佛一睁开眼,他们就是这世间的一员了。他们每天做的唯一的事,就是飞翔,不断地飞。他们也见过别的风筝,花花绿绿,各式各样,但它们的线,都被下头的人拽着,沉浮由人不由己。

他们也有线,就在身后,不过很短,还是黑色的,像个滑稽的小尾巴,敢没有人拽住它。

老道出现前,他们三个在各自的天空毫不相干地生活,素不相识。但,那个冬日的雨天,他们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