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4页)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大家说陕西人很幽默,问我这个段子是在哪儿学的,我说在会上学的,甲说一定是政协会上跟哪个名角学的。

……

下午,一帮人闹哄哄地走了。关上房门的一霎那,我有一种崩塌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就是在和大家推杯换盏,满脸堆笑的时候,内心也保持着一个封闭孤独的自我。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独处时感到冰窖似的悲凉,混迹人群,又烦乱不安,有种难堪的忍耐,大概真的是老了。

乱过之后的房间显得空旷,盘盏乱糟糟地堆在水池里,我端了杯茶坐在沙发里不想动弹。腰酸背疼,感到了从里到外的累,60岁的生日,当了一天伙夫,当了一天老妈子,当然是自找,是自己愿意。热闹归热闹,可是心里不热闹。

穿着拖鞋的脚肿胀得厉害,脑袋发蒙,血压可能又高了。胃一阵痉挛,我喝了一口茶,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我其实没吃什么东西。给自己冲了一杯藕粉,喝了一口,不是味儿,没有藕的清香,没有桂花的甜润,完全是一碗土豆粉芡,有其名无其实。现在什么都跟过去味道不一样了,变化的岂只是藕粉!

起风了,有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咚咚的。一场秋雨一场寒,从今天起,北京的天就该渐渐冷了。

脑袋里一片空白。往事都已升华散尽,化作了纯净的气体,失去了发酵、喷发的热力,只剩下沉静和淡漠。手碰到落地罩上,那是一只圆润的松鼠,怜爱地抚摸着,是的,回家了,四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这不是梦,手下的松鼠可以证明。但此松鼠非彼松鼠,此落地罩非彼落地罩,此家也非彼家,物非人非,活了60年,我究竟是谁,活了60年,我究竟干了什么,反省自己,辄深怅惘,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所就,老大不小,还自欺欺人地搞什么回归酒席,虚荣、张扬,真是浅薄极了。

外面的街灯亮了,楼下公园里的每棵树都从下面用绿灯照着,把树照得假模假式的不正经。绿色的光反射到屋内墙上,惨绿惨绿的,恭王孙的书法在绿中发着悠悠的光。我奇怪,这幅字自从挂上那天起,,忙碌的我竟从未揣摩过它的内容,便将那清峻的书法一行行细细辨认:

沧海茫茫天际远,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云外片帆山一线,殊方莫望衡阳雁。

管弦天上春无限,浩荡神州龙生蓬莱浅。杨柳千条愁不绾,乾坤依旧冰轮满。

这首《蝶恋花》可能是溥心畬居住台湾时,思念家乡北京书写的,字里行间乡愁无限,此时读来,多愁夜雨,晚秋寒斋,更添几许愁闷无限凄凉。我跟王孙没有一点儿交情,但是台湾还有个嫡亲的大哥,前两年年随作家代表团到台湾访问,我托人打听过,他还健在,带过话去,给我的回答是“还是不见了吧”。一句“还是不见了吧”,不知是对亲人的愧对,还是对亲情的拒绝。

大家族,留给子女们的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靠在沙发上,朦胧欲睡中心里泛起阵阵不安。

十一点接到青青电话,说她的父亲殁了。

她说早晨送到医院还清醒,只是胸口有些不适,嘱咐她不要打扰姑爸爸,今儿是姑爸爸60大寿,不要搅了局,没想到晚上十点就咽了气。

就是刚刚的事,放下电话,我一阵眩晕,老七走了,走在我回到北京的这一天……两颗粒的玉米,掉下一颗,还剩一颗……

抬头望着恭王孙“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的诗句,想哭,却没有眼泪。

老凤还巢。

空巢。

2011年正月 于蓝田汤峪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