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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个走出了车厢,带着随身一个小手提包,其余大件行李头几天已经托运回北京了。手提包是开会发的,上面有“陕西某某会”字样,样子有些土,但是实惠。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出站上电梯过天桥,到马路对面的“永和豆浆”吃两根刚出锅的油条,喝一碗滚烫的豆浆,吃饱喝足朝北步行一站路,到军事博物馆下地铁,再从东直门钻出来,做132路汽车回家。

买房、装修,无数次的往返,已经让我对这条线路熟悉得如同回我从前的家。

今天的回家有特殊意义,我放弃了地铁,返回南边的汽车站,先坐1路,过西单、六部口、天安门、王府井,到东单倒106路无轨,走灯市口,东西、十条、北新桥,都是我小时熟悉的地方,也都是我写小说演义出故事的地方,我要告诉它们,耗子丫丫回来了!

“耗子丫丫”,是父亲的昵称,本来就叫“丫丫”,小时候馋,爱偷嘴,爱吃零食,别处都可以闲着,嘴不能闲着。有一回,有人送了父亲两斤牛肉干,母亲知道我的毛病,踩着凳子将它们高高地搁在立柜顶上。这点小伎俩能挡住我吗,母亲转身出门,我蹬着桌子就上了落地罩。这里我顺带着给读者们说说什么是落地罩,落地罩是房屋间的硬木雕花隔断,它不是隔扇,隔扇有门,关严了是两间屋子,落地罩是通透的,一个隔断的象征而已。我们家的地罩雕的花饰是“松鼠葡萄”,十八只小松鼠藏匿于结满葡萄的藤蔓里,“十八只”,我敢说这个数字只有我知道,因为我一只一只仔细找过,数过,连藏在叶子后头只露一条尾巴的也没落下,我们家没有谁有这工夫和闲心,我有,所以我知道。对“松鼠葡萄”熟悉的另一个原因是每当腊月二十四,扫房,清扫落地罩的任务便归了我,那些雕刻出来的大窟窿小眼睛,只有我的小手指头裹着抹布才能伸进去,女佣刘妈倒是能干,她干不了这个。擦拭落地罩的代价不菲,厨子莫姜得单独给我做一碗红烧肘子吃,这肘子只归我一人所有,别人谁也不许动,老三死乞白赖地跟我要,鼻子都快沾着肘子汤了,我说,去!

他就得乖乖儿地去。

莫姜的肘子烧得好,有御膳房味道,她是她老伴调教出来的。莫姜说过,西太后最爱吃红烧肘子,要燸而烂,文火煨六个钟头,才能绵软入味。莫姜的肘子夹在西口老刘打的芝麻烧饼里,那是一绝,谁见了谁得投降。今年夏天的时候,故宫博物院请几个作家到宫里赏月亮,在御膳房吃的菜肴中有红烧肘子,作家雷达向我推荐,说好吃。我尝了一口,果然不错,老味依然,让我想起了家厨莫姜的手艺。一块儿吃饭的莫言说肘子咸了,我说夹烧饼正好。可惜,那天没有老刘的芝麻烧饼。

回过头来接着说偷牛肉干的事,我蹬着“松鼠葡萄”攀得挺高,我们家的大猫黄黄儿伸着脑袋惊异地看着我,它大概奇怪,它那一身轻功什么时候落到了我身上。我一只手拽着葡萄藤蔓,腾出一只手去够肉干,一伸手,离柜顶还差一截子,这早有所料,我取来厨房的铲子,只那么一捅,柜上的纸包就破了,铲出三五块肉干赶紧下来,见好就收。刚把肉干填进嘴里,刘妈就进来了,这个小老妈儿,鬼精,我干什么她都盯着我 。嘴里有肉,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嚼,瞪眼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厉声问,你干什么哪?

我朝她做了个斗鸡眼,一个箭步窜出去了。听见刘妈在后头说,有病!

刘妈快走了,她是安徽桐城人,其实她安徽的老家没人了,她回去是投靠外甥,外甥算什么亲戚呢,还不是寄人篱下,所以刘妈的心情就很不好,见了我动辄便训,好像我是叶家最糟糕、最不算人的一个。刘妈不敢骂老七,见了老七老陪着笑脸,仿佛老七是玉皇大帝的亲儿子。老七是我第二个母亲生的,刘妈忠于二娘,顺带着也忠于老七,老七要说养她一辈子她准保留下,可惜老七当不了我父母的家,老七连自己的饭辙还没地方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