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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了,我还幼稚地企图过关,但最终还是炸药包一样爆炸了--外调的结论很扎实,我是叶赫那拉家族一员,亲族几乎全部被关押,父亲系满清遗老,在革命的风暴来临之际,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我的兄长中有国民党、三青团,姐妹中有蓝衣社、资本家太太……在我责令被上缴的日记本上,专案组查到了“回望故乡泪双垂”的诗句,我的故乡是哪儿,是北京,无产阶级群众将那里称为“祖国的心脏”、“革命的象征”,我却望着“革命的心脏”泪双垂,这样一上纲我不是反革命也是反革命了。循名则实,抓到了我的老祖宗,抓到了紫禁城里,几乎他们的所有罪过都由我背着了,我成了一条“大鱼”。

我被拉着在各个场部巡回批斗,我就像一套锣鼓家伙,不光是本单位用,还有附近的单位来借,人们不是看反革命,是看“皇姑”,那时候,反革命好找,“皇姑”难寻。我站在台上低头从眼缝里看着那些满含兴趣的观众,哪里是开批斗会,分明是在看《打金枝》,这个“金枝”虽没有戏台上凤冠霞帔的金枝好看,但在只有样板戏填充艺术舞台的时代也是很不错,很有看头的。“上台”前,我被专政队队员看守着,蹲在后台的一个角落里,不许乱说乱动。有人溜进来,近距离看猴一样围着我看,众人的目光肆无忌惮,毫无顾忌,那样的眼神,在以后几十年的生涯里,我再没遇到过,非常的独特。人们围着我议论着:

敢情这就是皇姑呀,啧啧,眼睛小了点儿,头发也稀,脸……不白。

手指头葱杆似的,干不了什么活。

有太监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她干。

她跟皇上是什么关系?

皇姑么,自然是皇上的闺女。

皇上的闺女上来咱们这儿干嘛?

搞破坏呗,亏得早早挖出来了,要不然国破家亡。

一个老太太在我的手上掐了一把,不知出自什么目的。

一个汉子,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个麻花,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鸡还能下蛋呢,这个连鸡也不如。

有人接上说,你难保她不会下蛋?

汉子说,你先试试!

有人在后头趁势摸我的臀,有人抡开巴掌抽了我一个嘴巴,抽得我眼冒金星。

有人不知从哪儿提来半桶泔水,醍醐灌顶,从上面淋下来,霎时我面目皆非。懵懂中听谁说泔水可惜了。

队员们出来干涉了,将我与观众隔离开来,岂不知,纷乱中,某队员在我的胸部狠狠抓了两把……

忍着,都得忍着。

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

批判发言更离谱,有人振振有辞地站在我旁边念稿: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

下头喝彩一片,原来发言者念的是秦腔《教学》的段子。

哪儿跟哪儿啊!整个一个大乱仗。就是乱仗也得有敌人,“敌人”就是我。

很荒诞,很无聊,很残酷也很悲惨,当下头的人振臂高呼打倒我的狗母亲陈美珍的时候,我每每想起了盘儿和碟儿,两个纯情的,贫苦的女孩子,手拉着手扭过头来回望着红浪翻卷,红尘滚滚的世界,她们不会明白,不能理解,一切都不合逻辑地乱了。碟儿没有后代,盘儿的后代为她挣来一片骂声。

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从农场的土窗远远望着火车从华山脚下驶过,长长的闪亮的窗户在夜色中移动着,那是进京列车,回家的车,一天一夜的路程,该是不远。

听说大后天还有一场批斗会,那边已经用架子车后档做好了牌子,要挂在我的脖子上;准备好了墨汁,要泼在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