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2页)

我心里默默地细数我的七个兄长,老大,大我三十八岁,我根本没见过,他是“文革”中我们家的一颗炸弹,他给这个家族带来的伤害是致命的;老二,用一根皮带将生命结束在后院的枣树上,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不管不顾地走了;老三,被发配到广西走“五七”道路,每月发生活费30块,他自己留15,给北京寄15,他的妻子儿女挤在北京三里河的一间小屋里,艰难度日;老五解放前冻死在鼓楼后门桥桥底下,葬在北京西山,他的墓我们家的人从来没有去祭奠过,倒是外人旁姓的赫鸿轩,每到清明都去看望;老六,早夭,在这个家里没留下任何痕迹;老四、老七,受老大的牵连各自进了“牛棚”。至于我那些美丽的姐姐们,境况并不比哥哥们好,老大,酷爱唱戏,解放前被丈夫抛弃,在阜城门的小院里凄惨死去;老二,自己作主嫁了个大资本家,叶家不与商人联姻,被赶出家门,与之永不来往;老三,一个为理想献身的英勇革命者,她的光环并没有罩护到兄弟姐妹身上,甚至她自己,在“文革”怀疑一切的思潮下也变得惨白模糊,疑影重重;老四,留学德国,一代建筑师,被作为反动技术权威早早地打趴下了;老五,与她的部长丈夫被打得浑身是血,送进医院抢救,部长折了四根肋骨,她自己脾脏出血;老六,在医院被责令清扫厕所,有洁癖的她赃污不堪;老七,就是我……

我到陕西插队。

1969年的火车走了一天一宿,停了,是临时停车。向外望,站台上没有人,出口处有昏黄的灯光,屎黄的墙上隐隐看出“罗敷”两个字。罗敷,汉乐府《陌上桑》有歌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这么说已经到陕西了,到了秦氏女罗敷的老家,过了河北,过了河南,离家越来越远了……

窗外这片陌生的黄土地,在微明的晨曦中显露出沟壑纵横的贫瘠,在这里,连家有高楼的贵家女子罗敷也要采桑南塬,劳作在田野,我们这些北京平民的子弟在这里真的能大有作为吗?真的值得我将生命与之维系在一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吗?

我再一次将头埋入臂弯里,满眼是脏污的、土红色的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