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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狈真是个“狈”,关键时刻准能拿出主意来,五狈眼睛一转,说他建议老大去,老大沉稳,性情平和,脾气敦厚,说话从无高声,处理这样的事情最合适。

大家立刻响应让老大去,老大也没表示反对,就去了。第一回去没见着人,第二回去闹得不太愉快,第三回、第四回没有任何结果,第五回、第六回没进入核心问题,第七回过正月十五,是夹着狗皮褥子去的,又夹回来了,老大在债主那儿吃了顿羊肉扁食,带回了一个羊肚子,半口袋青萝卜……

我们喝着羊肚汤,啃着萝卜,都感到很幸福。五狈说,这就对了。

从那天起,狗皮褥子就铺在了老大那边炕上。

看我在炕上翻转不安,老大闷闷地扔过来一句,老四你别激动,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你结婚,我激动什么?

老大说,黄三圈人不错,你是不了解他。

我说,黄头发、黄眼睛、黄指甲……便宜他黄三圈了!

老大说,还指不定谁便宜谁呢。

老大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的,也是全县知青第一个和当地农民成亲的,是完完全全断了一切后路的“扎根农村”。一度“张秀英”的名字在当地报纸电台上频繁出现,成了“知名人士”。婚礼上,她的工人爸爸也来了,穿着劳动布工作服,一动弹像穿着纸一样,唰唰响。我想不通,“和贫下中农相结合”方式有千种万种,干嘛非得结婚?五狈开导我说,干嘛就不能结婚,你都有过嫁给刘发财的念头,老大怎就不能嫁给黄三圈?

我说我那是调侃。五狈说,你可以调侃,老大不行,老大跟她工人爸爸一样是很实际的人,是过日子的人。

半年后老三走了,“革军”的老三靠了他新复出的爸爸到空军去了。老三走的时候我们都去送,一直送到公社革委会门口,那里有军队的吉普车在等着。老三和每一个人热烈拥抱,信誓旦旦地保证“到了部队就来信”,特别指着老大的大肚子说,告诉孩子,我是他三舅。

可是这个“三舅”一走再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件,我们永远地和他失去了联系,几十年后知青聚会也没有他的踪影,有人说他死了,我们都不相信。

知青点剩下了老二、我和五狈,有消息说把我们和前顺沟的知青合并,大家对此不积极也不反对,都觉着日子越过越没劲。发财当了爹,平日顾不上我们,也很少到我们窑里唱酸曲了。他的儿子叫“刘开颜”,名字是红宇宙给取的,用的是“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典故。麦子嫌名字不顺口,管她的儿子叫“拴骡”,下边的几个还没生,名字就想好了,叫“拴马”、“拴驴”,她公爹很喜欢这些名字,说农民的孩子,名字贱好养活,跟他的职业也有关联,很有纪念意义。

老大成了地道的陕北婆姨,腰板变得粗壮,面色变得黑红,连说话也变了腔调,会纳鞋底,会用擀杖在柴锅里打搅团,会跟在驴后头拿着小笤帚熟练地碾面……活得幸福而舒展,永远地告别了蒜苔疙瘩汤和狗油炸油饼的日月。我们到她那儿去串门,黄三圈拿“红烧兔肉”招待我们,兔肉,尽够吃,老大还给我们做了一大锅西红柿鸡蛋抿尖,吃得我们躺在黄三圈的炕上再不想动弹。

跟贫下中农结合就是好哇!

老大的话不错,指不定谁便宜谁呢!

应该感谢老大,若没有老大这个“农村亲戚”的支撑和发财在物质上的关照,在招工无望,回城无望的困难日子中,很难想像我们能熬多久?1971到1972年,是我们下乡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陕北晴得发蓝的天,各自想着心事。五狈似乎老成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他捡破烂的母亲得了青光眼,双目失明了,瞎眼的母亲一个人如何存活,成了五狈心头一座山。老二再不挖井,黄土地上那眼干枯的黑窟窿是他两年的杰作,他自嘲地对我们说,愚公死了,儿子还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