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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公社领导红宇宙在讲话,其实是在大段背诵毛主席著作,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水平,听说他就是靠着会背毛著上台的。红宇宙原名叫贾宝贵,是公社的会计,“文革”造反,当了领导。当了领导就嫌“贾宝贵”太土,太“四旧”,太跟不上趟,但是他的“贾”姓实在不好取名,“贾革命”、“贾文革”、“贾卫东”、“贾造反”,无论叫什么都是“假”的,索性连姓也改,改彻底,叫了“红宇宙”,红得要命,大得无边,张扬得有些不知所以。大家听着红宇宙背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看着那些凉菜,都在算计哪个离自己最近,先挟哪个最划算。在沉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后,红宇宙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让大家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还没回过神,众人已经行动起来,原来“排除万难”就是“开吃”的信号,久经锻炼的村民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绝不会差错半分。这一开吃,我才知道了同桌小子们的厉害,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八个菜,我刚挟了一筷子红萝卜丝,桌面就被扫荡得“地覆天翻慨而慷”。

不愧“快桌”称号!

盘子撤下,出现长时间冷场,大家在等待热菜的到来。慢桌上还在推让,红宇宙在说“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的伟大思想,是指导世界革命人民前进的灯塔,我们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我在想,一场运动,怎把个好端端的会计贾宝贵弄成了这样。

新人过来敬酒,自酿的酒没有滤过,酸中带甜,稀粥一样,一喝就是一碗。新郎发财关照我们悠着来,说米酒劲大,上头快,别喝趴下。新媳妇麦子一脸羞涩,跟在发财后头也不说话,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发财、麦子两个站在一起,倒也显出天生一对的般配,大家就说些地久天长的话。发财让大家放开肚子吃,老二用筷子在桌上敲出一通鼓点说,吃什么吃?猪头肉呢?

发财回头看了一眼麦子,麦子还是笑。发财说,场面上就是这样,没法子,赶明儿我给你们另补,行了吧?

老三说,说话算话,拉钩!

两个就拉了小指头。

热菜上来了,一碗一碗的蒸碗,上一个碗,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几双筷子就抄了进去,临到我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花的垫底洋芋。第二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这种吃法,连善于用瓦盆搂抢的老三也有点儿傻眼。一看便知,北京知青远不是乡村孩子们的对手,人家练的是童子功,从小在这种场面历练出来了,筷子头上做到了稳、准、狠。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条子肉,大家欢呼着站起来迎接,我和老大只隐约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当我们力拨众人,低着脑袋再钻进去的时候,桌上除了一个空碗,连汤儿也没了。

老大说,平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到了这会儿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五狈学着红宇宙的腔调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所幸黍子面炸油糕管够,粘黍子那特有的香甜弥补了没吃着肉的遗憾,我们都吃得不少,严格计算是吃了三笸箩。我们的饭量让前顺沟送亲的黄三圈看得直瞪眼,对发财爹说,北京人咋这能吃?

发财爹说,平时油水少。

黄三圈说,一群狼!

老二没吃多少菜却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儿晃着膀子走到黄三圈跟前说,黄三泰,老匹夫,你没见过爷的这种吃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