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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青中,我的年纪大,因为听话,肯吃苦,会写批判文章,能整材料,当了知青点的“点长”。到农村第二年,上边给支部下达了“知青火线入党”的指标,各村都有,必须完成,硬任务。村支部有意发展我入党,介绍人是发财和他爹,两个农民介绍一个“自由职业”加入党组织,挺有意思。

回过头来继续说吃。

管粮的老大根本管不住粮,她管的只是领粮的粮本,饭是大家轮着做,两人一天,谁做饭谁舀面 ,舀多舀少全凭感觉。做饭是大家都乐意干的活,不出工白记分,男的十分女的八分,年底按分分红,分的结果是每人倒找队里多少多少钱。

我们每人做饭都使出了看家本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饭便做得空前绝后,花样翻新,非后顺沟的土农民可比。粮食驮来的前十天,我们的饭桌上比较充盈,烙饼馒头干面条,往死里撑,不撑得肚子疼不叫吃饱;当中十天吃得比较简约,比较柔软,稀粥糊糊疙瘩汤,老五说这叫“哄上坡”,看来吃得撑,拉着车上到峁顶就泄没了;最后十天是“自力更生”,我是点长,我郑重宣布,自今日开始,像《地道战》一样,咱们得“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了。

话说得含蓄,可是意思很明白,“各自为战”就是自己找饭辙。

我们的“辙”有三条路,第一是串门,事先侦察设计,潜入到村里各家各户,有一搭没一搭地待着,到了吃饭时候腆着脸不走,有你一碗就得有我一碗,实际就是蹭饭,用文化人的词汇叫“打秋风”;第二是串队,附近各村都有知青点,前顺沟、段家河、甘谷峪、阎王砭,方圆百里都是朋友,串队是常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知青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哪儿来的,只要是知青一律管吃管住,住三五天也行,住十天半月也行,完完全全的共产主义供给制。我们到他们那儿去串,他们也到我们这儿来逛,各点背粮的时间不相同,大家又都是好脸面的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只要有人来串队,物质倾囊而出,毫不吝惜。这点我们后顺沟做得最为突出,众人俱称我们是绿林领袖,是黄土地上心肠最热的哥们儿;第三就属于我们集体的“创收”了,“创收”是这个世纪才兴起的词汇,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被我们秘密使用了,是土地和饥饿赋予了我们后现代式的词汇灵感,我们真是了不起的一群。所谓“创收”,简单说就是“捎带”,我们捎带的内容很丰富,这里不一一介绍。古人“为长者讳”,我们为自己讳,这里面有一个尊严和脸面的问题。

我们后顺沟知青点有五个人,张秀英、刘二东、李抗美、我和王小顺。村里老乡不叫我们的名字,按个头高矮当面叫我们老大老二,背后叫我们狼,饿狼,因了我们的出现,村里的鸡不断发生失踪事件,地里的野兔也少见踪影。

老五王小顺被农民们叫做“五狈”,他个头最矮,小豆子一样的机灵,眼睛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因了他的聪明好钻研被安排为赤脚医生,那时每个村都有不脱产的赤脚医生,说“赤脚”并不是光着脚不穿鞋,是来自基层农村的意思。毛主席有伟大的“6·26指示”,要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赤脚医生是这个政策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还有走中西医结合道路什么的。赤脚医生由各村推荐,在县卫生院培训三个月,回来就是大夫了,后来有个电影叫《春苗》,表现的就是赤脚医生的正确与高明,那些专家学者都是狗屁不通的屎蛋,一看长相就很不正经。五狈的医疗水平有限,小病看不好,大病看不了,动辄还让人喝凉水败火,谁有病也不找他,他只能给大伙抹抹红药水,上点儿消炎粉什么的。卫生院给他配了一套亮闪闪的银针,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还有一个三棱的,尽管五狈很想试试这些针,但一直没找到自愿牺牲的对象。